太虚阁的金字招牌在日头底下晃得人眼晕。
门口那两座汉白玉雕的貔貅不仅没落灰,反倒被擦得油光水滑,跟张玄远这帮人满身黄土、甚至还得拿袖口去掸草屑的寒酸样,形成了有些刺眼的对比。
张玄远把缰绳随手丢给门口的青衣小厮,对方接的时候明显迟疑了一下,眼神在那匹老迈的青鳞马和马屁股上那几个不太体面的补丁上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职业素养占了上风,没敢露出什么嫌弃的神色。
毕竟,张玄远身上那层还没完全收敛干净的筑基期灵压,可是实打实的。
“哎哟,这股子锐气,隔着老远我就觉着后脊梁骨发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太虚阁的大门里快步迎出来个中年胖子,一身滚金边的紫绸员外袍,脸上堆着的笑像是刚出笼的白面馒头,热气腾腾又透着股子精明劲儿。
这人正是太虚阁这处分号的掌柜,梁家筑基中期修士,梁翰阳。
他几步跨下台阶,那双被肥肉挤成两条缝的小眼睛在张玄远身上飞快地刮了一遍,紧接着笑容更盛,抱拳的手都举高了两分:“我就说今儿个喜鹊怎么在枝头叫个不停,原来是贵客临门!这一身灵韵凝而不散,显见是刚破境不久,根基扎实得很呐!吴家这次可是瞒得紧,连我都不知道吴老弟你也迈过那道坎了!”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瞬。
跟在后面的张乐乾原本正费劲地要把那根沉重的龙头拐杖提上台阶,听了这话,手里的拐杖重重磕在石阶上,发出一声脆响。
张玄远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满嘴跑马的梁掌柜。
吴家?
也难怪。
这黑山地界上,如今风头正劲、又有年轻后辈有希望筑基的,除了那正如日中天的吴家,谁还能想得起早就日薄西山的张家?
这误会不带恶意,但侮辱性极强。
它明晃晃地告诉你:在如今的黑山名利场上,你们张家,早就查无此人了。
梁翰阳也是个人精,那笑容僵在脸上不过半息,眼角余光便瞥见了后头那个正板着脸、胡子气得有些发抖的老头子。
“梁掌柜贵人多忘事。”张乐乾冷哼了一声,也不用人扶,硬是挺直了腰杆走上来,“这是我家远儿,不是什么吴老弟。”
梁翰阳脸上的肥肉抖了两下,那声“哎哟”转了个调,愣是把那一丝尴尬给圆了过去:“瞧我这双招子!该挖,该挖!原来是张家的千里驹!我就说嘛,这股子清正刚直的气度,跟那吴家的小家子气完全是两码事!张老哥,恕罪恕罪,今儿个茶水算我的,必须罚我三杯!”
这变脸的功夫,比他的修为可高深多了。
张玄远懒得跟他在这虚头巴脑的客套上浪费时间,只是淡淡拱了拱手:“梁前辈客气了,买卖要紧,咱们还是里边请吧。”
进了内堂,隔绝了外头的嘈杂,一股子淡淡的龙涎香味道往鼻孔里钻。
张玄远没坐那把铺着厚厚锦缎的主位太师椅,而是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着小厮把一箱箱灵米抬进后院过秤。
“两千斤一阶上品灵米,成色都是这几年最好的。”张乐乾捧着茶盏,语气里带着点咱们庄稼人的骄傲,“梁掌柜给个实在价。”
梁翰阳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眼神往后院瞄了一眼,心里便有了数:“如今世道不太平,但这粮食可是硬通货。张老哥亲自押运,我太虚阁自然不能亏了老主顾。这样,还是按老规矩,比市价高半成,五百六十块下品灵石,如何?”
这价格给得公道,甚至可以说是给足了那个刚冒头的筑基修士面子。
张乐乾刚想点头答应,把这笔能救家族燃眉之急的灵石揣进兜里,一直没吭声的张玄远却突然开了口。
“这灵石,我就不拿走了。”
张玄远放下手里那个精致得有些过分的白瓷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声响,“劳烦梁掌柜,给我换成两瓶仙露丹,一瓶幽还丹。剩下的零头,若是还有富余,就换些绘制二阶符箓用的符纸和朱砂。”
堂屋里又是一静。
张乐乾猛地转头看向自家孙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忍住了。
家族库房里现在干净得能跑老鼠,这笔灵石原本是打算留着修缮护族大阵,再给那几个练气后期的苗子买点破境丹药的。
可张玄远要买的这两种丹药……
仙露丹是筑基期用来稳固境界、洗练经脉的奢侈品;幽还丹更是疗伤圣药,关键时刻能吊命。
这都是纯粹的消耗品,而且是只能用在张玄远一个人身上的消耗品。
梁翰阳也愣了一下,盘核桃的手都停了。
他深深看了张玄远一眼,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那种生意人的油滑,多了几分审视。
这年轻人,够狠。
一般的家族出了个新筑基,那是恨不得把灵石掰成两半花,一半存着一半买些能传家的产业。
可这小子倒好,到手的资源直接转化成即战力,半点退路都不留。
这是明白了“人存地失,人地皆存;人失地存,人地皆失”的道理。
只要他张玄远这个筑基修士够强,哪怕张家穷得叮当响,也没人敢轻易欺负;反之,若是他境界不稳被人干掉,存再多灵石也是给别人做嫁衣。
“好魄力。”梁翰阳赞了一句,这次是真心的,“既然小友这么爽快,那符纸朱砂我就做主多送你一刀。”
就在梁翰阳准备叫人去取丹药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张乐乾突然把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在了桌上。
“慢着。”
老人的声音有些哑,像是破旧的风箱,但语气却硬得像块石头。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贴身藏着的旧锦囊,那锦囊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他当着两人的面,把锦囊解开,将里面一叠厚厚的灵票,还有几块成色不一的中品灵石,一股脑地拍在了桌案上。
“加上那批灵米的钱,再算上这些。”张乐乾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全是血丝,却亮得吓人,“梁掌柜,我要给远儿置办一件趁手的家伙。三阶下品……不,哪怕是贵点,也要好的!”
张玄远愣住了。
他认得那个锦囊。
那是三爷爷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还有这几年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准备给家族后辈置办“种子钱”的积蓄。
“三爷爷,这……”
“闭嘴!”张乐乾扭过头,平日里对孙子百依百顺的老头此刻却像是一头护犊子的老狮子,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你如今是筑基修士,出门在外连把像样的法剑都没有,还得靠那几道不入流的法术撑场面?咱张家是没落了,但还没死绝!只要老头子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你拿着烧火棍去跟人拼命!”
刚才那场伏击战,张玄远虽然赢了,但赢得惊险。
张乐乾在车队里看得清楚,这孩子手里若是有一件正经的三阶法器,何至于要在那松树顶上憋半天,还得靠偷袭才能得手?
张玄远看着桌上那堆甚至带着体温的灵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种重生以来一直维持的冷静和疏离感,在这堆带着汗味和老人体温的灵石面前,裂开了一条缝。
这就是家族。
哪怕它腐朽、沉重、拖累人,但当你真正扛起它的时候,它也会把仅剩的一点血肉都剐下来,贴补在你的身上。
“梁掌柜。”张玄远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对着梁翰阳拱手一礼,这次腰弯得很深,“那便依我家三长老的意思。劳烦带路,我们要看好的。”
梁翰阳看着这一老一少,眼底闪过一丝唏嘘。
曾几何时,张家也是这太虚阁三楼的常客,如今为了件三阶法器,却要倾家荡产。
“行。”梁翰阳把那对核桃往袖子里一揣,也不再提什么折扣不折扣的废话,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张老哥连棺材本都舍得拿出来,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三楼有些压箱底的好货,咱们上去挑。”
太虚阁的楼梯是沉香木铺的,踩上去没有半点声响。
张玄远扶着张乐乾,一步步往上走。
每上一层台阶,周围的灵气浓度就高上一分,那些摆在琉璃柜里的东西也越发宝光璀璨。
到了三楼,原本开阔的大厅变成了几间雅致的静室。
梁翰阳没废话,径直从内库里捧出了两个长条形的锦盒,一左一右摆在了红木案几上。
“左边这个,是赤练宗流出来的,杀伐气重。”
随着锦盒开启,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盒中躺着一柄通体赤红的阔剑,剑身上隐约可见岩浆般的纹路流转,仿佛只要一触碰就会被灼伤。
“右边这个,是以前一位散修前辈的遗物,胜在机巧多变。”
第二个盒子打开,里面却不是单把飞剑,而是一大八小九口金灿灿的无柄飞刀,静静悬浮在盒中,透着一股森冷的锋锐之气。
张玄远的目光在这两件法器之间来回游移,眉头微微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