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凛冽,卷着不知名的灰烬扑打在张玄远脸上,带来一股子焦糊味,像是烧焦的骨头。
他站在“回春堂杂役处”的院门外,手抬起来又放下。
门里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拉风箱似的喘息。
“进来吧,门没锁。”
那声音粗粝得像是砂纸磨过生铁,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是个女声。
张玄远推开门。
院子不大,角落里堆满了灰扑扑的蜂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得发腻的香气,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那是“紫纹毒蜂”特有的味道。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蹲在蜂箱前,手里拿着一把小刷子,小心翼翼地从巢脾上刮取蜂毒。
“姑姑?”张玄远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发紧。
那身影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张玄远的心脏还是猛地抽搐了一下。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原本该是清秀温婉的面容,此刻肿胀得如同发面馒头,五官几乎被挤得变了形。
紫红色的斑块遍布脸颊,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几十个耳光,又像是被某种剧毒腐蚀过后的陈年旧伤。
只有那双眼睛,虽然被肿起的眼皮挤成了一条缝,却依然清亮,带着几分熟悉的神采。
“是小远子啊。”
张寒烟扯动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吓着你了吧?”
她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想遮住那张脸,动作却又在一半时硬生生停住。
遮也没用。这毒深入骨髓,不是那点布料能挡得住的。
“没吓着。”张玄远走上前,蹲在她身边。
他看着那个蜂箱。
紫纹毒蜂,二阶妖虫,毒性猛烈,蜇一下能让练气后期的修士疼上三天三夜。
而张寒烟,只是练气三层。
“这就是你要换的《小云雨诀》?”张玄远指着那瓶刚收集好的蜂毒,声音有些哑。
“那是给外人看的幌子。”
张寒烟放下刷子,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狡黠,哪怕配上那张肿胀的脸显得有些滑稽,“我看中的是丹堂长老手里的那张‘玉蜂丹’丹方。那是给咱们家准备的。”
张玄远一愣。
“玉蜂丹?”
“二阶下品丹药,能解百毒,最重要的是,它能辅助灵植生长。”张寒烟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像是小时候向他炫耀捡到漂亮石头的样子,“咱家那片灵田一直上不去品级,不就是缺这个吗?等我把这丹方拿到手,就算修为废了,回家族也能当个丹师供奉,不比在这儿看人脸色强?”
“三十年。”
张玄远突然打断她,死死盯着她手腕上那一排密密麻麻的针孔,“为了这张丹方,你要给丹堂长老养三十年毒蜂,受三十年蜂毒反噬?”
这哪里是交易,这是拿命在换。
蜂毒入体,经脉萎缩,她的修仙路,算是彻底断了。
张寒烟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随即又无所谓地摆摆手。
“反正我是五灵根,这辈子筑基无望。能给家里换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不亏。”她说着,想要伸手去摸张玄远的头,却发现满手都是粘稠的蜂胶,又讪讪地缩了回去,“倒是你,怎么一个人来了?青禅那丫头呢?没跟着你受罪吧?”
她故意把话题岔开,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聊晚饭吃什么。
“她没事,我给她找了个安顿的地方。”张玄远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堵得难受。
他想把那两枚上品灵石拿出来,哪怕拿出一枚,给姑姑买最好的解毒丹,把这张脸治好。
可手伸进袖子里,碰到那冰凉的棱角,他又停住了。
不能拿。
那是救整个家族命的本钱。
是一条灵脉,是无数个像张寒烟这样的人不用再牺牲未来的希望。
那一刻,张玄远觉得自己真他娘的是个混蛋。
“那就好。”张寒烟松了口气,似乎真的只关心这个,“下次带她来给我看看。听说这丫头越长越水灵了,不像你,越长越像个苦瓜。”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脏兮兮的油纸包,塞进张玄远手里。
“拿着。刚才从丹房顺出来的废丹,虽然没什么药效,但甜味还在,拿回去给青禅当糖豆吃。”
油纸包还是温热的。
张玄远紧紧攥着那个纸包,指节泛白。
“姑姑,我走了。”
他站起身,不敢再看那张脸,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把那个疯狂的念头说出来。
“去吧去吧,别在这儿杵着,耽误我干活。”张寒烟挥挥手,转身又蹲回了蜂箱前。
“等家里的灵脉起来了,我一定接你回家。”张玄远在心里默念,却没敢说出口。
承诺太轻,压不住这满院子的药渣味。
离开那条阴暗的小巷,张玄远直奔坊市中心的万宝楼。
三阶聚灵阵。
三千灵石,加上他这几年攒下的全部身家,还有那个不能见光的“青木剑”也被抵了出去。
当那套刻满繁复阵纹的阵旗沉甸甸地落入储物袋时,张玄远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他走出坊市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夕阳像是一摊凝固的血,涂抹在青玄宗连绵起伏的山峦上。
张玄远御剑而行,脚下的青木剑已经换成了一柄灰扑扑的铁剑,那是坊市地摊上的便宜货,飞起来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
风吹在脸上,有点冷。
他摸了摸怀里那个油纸包,又摸了摸储物袋里那套价值连城的阵法。
一个是一文不值的废丹,一个是家族复兴的希望。
哪个更重?
张玄远不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背着一座山在走钢丝,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无比,稍有差池,就是粉身碎骨。
前方就是芦山的地界了。
暮色四合,远处的群山渐渐变成了狰狞的兽脊。
就在这时,怀里的传讯符突然滚烫起来。
张玄远心头一跳,一种没来由的不安瞬间窜上脊背。
他掏出符箓,上面只有简短的一行字,字迹潦草,像是匆忙间刻下的——
“速回天台峰,勿惊动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