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顾夜宸带来一个陌生女人。
女人四十岁上下,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职业套装,戴着副无框眼镜,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气质冷静专业,手里提个简单的黑色公文包,不像家政,更像个专业人士。
“言言,这位是陈医生,我为你请的心理顾问。”顾夜宸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揽着苏言肩膀,像真在为一个闹别扭的恋人操心,“你最近心情不好,总一个人胡思乱想,跟陈医生聊聊,会有帮助。”
苏言心里泛起冷意。
心理医生。
顾夜宸终于也觉得他是个需要修复的问题藏品了?他把他关在这里隔绝一切,如今又找来个外人剖析他的内心,这行为本身就充满了矛盾跟荒谬。
苏言抬起头,眼神平静的看着那位陈医生。他没反抗,也没顺从,只是沉默。
顾夜宸似乎很满意他的安静,亲昵的吻了下苏言的额头,然后对陈医生说:“陈医生,我的爱人性格比较内向敏感,接下来就拜托你了。我在书房处理些工作,你们随意聊,不用拘束。”
他说着不用拘束,但这别墅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拘束。
顾夜宸转身走向二楼书房,脚步声消失在楼梯转角。客厅里只剩下苏言跟陈医生两人。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明亮又冰冷的光,照得奢华家具泛着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苏先生,你好。”陈医生先开了口,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像一杯温水,“我们可以坐下谈吗?”
苏言点头,在沙发一侧坐下,身体保持着一个礼貌又疏远的距离。
陈医生在他对面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跟一支笔,却没有立刻记录。她只是将它们放在膝盖上,目光温和的看着苏言:“顾先生告诉我,你最近情绪有些低落,是这样吗?”
“他告诉你我有什么问题?”苏言淡声反问。
“他没有说你‘有’问题。”陈医生纠正,“他说他很担心你,觉得你似乎不快乐,希望我能帮助你找到快乐。”
“快乐?”苏言像听到一个笑话,嘴角扯出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在这里,我的所有情绪都由他定义。他觉得我该快乐,我就必须快乐。”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湖面。陈医生眼神微微一动。她没有追问“这里”指什么,而是顺着苏言的话问下去:“听起来,你觉得你的感受被他人的期望覆盖了。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言垂下眼睑,看着交握的双手。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极其危险,却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他不能直接求救,他不确定这医生到底是谁的人。只能通过描述,让对方自己拼凑出真相。
“很久了。”苏言慢慢开口,“从我住进这里开始。他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吃什么,穿什么,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我一开始以为这是爱,是一种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停顿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但后来我发现,这不是照顾,是管理。像管理一个物品。我没有自己的手机,不能联系外面的朋友,别墅里所有通讯设备都需要他的许可才能使用。他会定期检查我的通话记录,我的社交媒体,虽然上面已经什么都没有。”
他叙述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控诉,没有愤怒,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陈医生静静的听着,手里的笔始终没动。她的目光专注,鼓励苏言继续说下去。
“他为我打造了这个地方,说是保护我的城堡。城堡跟牢笼,有时候只是一线之隔。”苏言抬起手,指了指窗外,“你看,这里风景很美,有花园跟泳池。但每扇窗都是特制的,外面看是普通玻璃,从内部,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打破。”
他抬起头,直视陈医生的眼睛:“他告诉我,这是为了我的安全。”
陈医生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再完全平静,镜片后的双眼透出专业人士的审视跟分析。
“除了限制你的自由,还有其他让你困扰的行为吗?”她问。
苏言沉默片刻,轻轻拉开衬衫衣领,露出锁骨上那片精致又诡异的纹身——一串字母,顾夜宸的名字缩写,被荆棘缠绕着。
“这个。”苏言的声音很轻,“他说,我是他最完美的藏品,藏品需要有主人的印记。每次他亲吻这里,都会告诉我,我只属于他一个人。”
“藏品……”陈医生低声重复这个词,她终于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两个字。
“这个词让你有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苏言说,“人不会对一个标签有感觉。他把我变成一个符号,一个满足他占有欲的符号。在这房子里,我不是苏言,是他的言言,是他的藏品。真正的苏言,好像已经死了。”
陈医生停下笔,抬头看着他,目光深沉锐利:“苏先生,我想,我们不用再讨论你是否快乐的问题。我们来谈谈你刚才描述的这些行为模式。”
苏言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关键的部分要来了。
“基于你的描述,”陈医生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你的伴侣表现出极强的控制欲跟占有欲。这种行为模式在临床心理学上,通常与某些特定的人格特质高度相关。”
她没说人格障碍,而是用了更温和的人格特质,但苏言已明白她的意思。
“将伴侣物品化或者宠物化,比如使用藏品这样的词汇,是一种去人格化的行为。这么做的目的,是为剥夺对方作为独立个体的属性,从而让自己获得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因为物品不会背叛,不会离开。”
苏言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陈医生的话,精准的剖开他所有痛苦的根源。他不是被爱着,只是被需要着,像一件家具,一幅画。
“这种绝对的控制,往往源于一种深刻到极致的不安全感跟被抛弃的恐惧。”陈医生继续说,“这类人格的核心是脆弱的。他们无法建立健康的亲密关系,因为不相信任何人会无条件的爱他们,不离开他们。所以,他们只能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建造一个物理跟心理上的牢笼,来确保对方永远‘在’。”
“所以,他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害怕失去?”苏言低声问,这听起来无比讽刺。
“可以这么理解。但这种害怕失去,不是对你这个人的爱,而是害怕失去对他所有物的控制。这二者有本质区别。”陈医生一针见血的指出。
“他所有的温柔跟爱意,都建立在你顺从这个前提之上。一旦你表现出任何想挣脱,想拥有自己独立意志的迹象,就会直接触发他最核心的恐惧——失控。而为了对抗这种恐惧,他的反应会是什么?”
陈医生停下来,看着苏言,像在引导他自己说出答案。
苏言脑里闪过无数画面。他第一次试图联系朋友时,顾夜宸摔碎他的手机,抱着他,一遍遍温柔又疯狂的道歉;他绝食抗议时,顾夜宸撬开他的嘴,亲自给他灌下流食,眼神里的痛苦跟偏执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的反应……”苏言艰涩的开口,“会变得更极端,更疯狂。他会用更严密的方式禁锢我,证明他依然掌控一切。”
“完全正确。”陈医生点头,“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控制权。对这种人格来说,最无法忍受的有两件事。第一,是藏品的自我意识觉醒;第二,是出现一个觊觎者。”
“觊觎者?”苏言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对。一个潜在的,可能会夺走他所有物的对手。这个对手的存在,会让他产生巨大的危机感跟嫉妒。这种嫉妒会压倒他的理智,让他做出比平时更冲动,更不计后果的行为。因为这直接挑战了他作为所有者的地位。”
苏言脑中电光一闪。
一个对手……
一个能让顾夜宸感到威胁的对手。
他一直以来的计划,都是如何瞒过顾夜宸,如何从这个坚固牢笼里钻出个缝隙逃走。可他一次次失败,因为顾夜宸的掌控滴水不漏。
陈医生的话,为他提供了另一个思路。
如果,他不需要自己去打破笼子呢?如果,他能诱使顾夜宸自己打开笼子的门呢?
嫉妒会压倒理智。
冲动又不计后果的行为。
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盘旋,一个模糊又大胆的计划雏形,开始慢慢浮现。他需要一个诱饵,一个足以让顾夜宸这条鲨鱼不顾一切冲过来的,致命的诱饵。
“苏先生?”陈医生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苏言抬起头,眼里的光芒迅速敛去,重新变回那个迷茫又脆弱的模样。他轻轻摇头,苦涩的说:“我明白了。所以……我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放手,是吗?我越挣扎,他只会抓得越紧。”
他故意将话题引向绝望。
陈医生看着他,眼神复杂。她沉默几秒,才慢慢开口:“理解行为背后的机制,是为找到应对的方法,不是陷入绝望。有时候,最坚固的堡垒,它的弱点也恰恰是它最坚固的地方。”
她合上笔记本,站起身:“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吧。顾先生付了我三个月的费用,下周我还会再来。在这期间,我建议你不要做任何过激的举动。先……‘理解’他。”
她在“理解”两个字上,放了微不可查的重音。
苏言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警告,也是一种隐晦的提醒。
“谢谢你,陈医生。”苏言站起来,真心实意的说。
陈医生离开后没多久,顾夜宸就从书房下来。他走到苏言身边,像往常一样将他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
“聊的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苏言靠在他怀里,身体温顺,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他抬起脸,露出一个脆弱又依赖的笑容:“嗯。陈医生让我……要多理解你。她说,你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太爱我了。”
听到这话,顾夜宸脸上是满意的,胜利者般的笑容。他低头吻住苏言,温柔又缠绵。
“我的言言真乖。”
苏言闭上眼睛,承受着这个吻。
他心里没有顺从,也没有爱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计划的轮廓在他脑中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已经找到了那把钥匙。
一把以嫉妒为齿,以偏执为柄,能够打开这座牢笼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