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小城的心理咨询室,温暖明亮。浅木色的地板,米白色的沙发很软,窗外是摇曳的绿树跟远处隐约的蓝色海平线。
苏言坐在沙发一角,身体有些僵硬,双手规矩的放在膝盖上。这是他第三次来。
对面的陈医生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声音很暖,像午后阳光,却不灼人。“苏言,你不需要逼自己开口。创伤的叙述本身,有时也是一种二次伤害。”
前两次咨询,苏言几乎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每当试图回忆过去,喉咙就跟被掐住一样,呼吸急促起来,大脑一片空白。那些记忆被死死压着,筑成一道墙,嘴巴碰都不让碰。
苏言低着头,手指无意识的蜷缩。他知道自己需要帮助,但他没勇气推开那扇通往地狱的门。
陈医生看穿了他的窘迫,从旁边架子上取下一个画板跟一套全新的颜料画笔,轻放在苏言面前的茶几上。
“语言是我们的工具,但不是唯一的。”陈医生视线温和的落在苏言身上,“很多人在无法言说的时候,会选择其他方式。比如音乐,文字,再比如,画画。”
她将画板推近一些:“如果你说不出来,那就试着画出来。画出你的感觉,画出你脑海中的颜色,画出那些让你无法呼吸的画面。不需要技巧,不需要逻辑,它只需要代表你的感受。”
画画。
这词像把钥匙,轻轻插进苏言心中生锈的锁孔。他曾以此为生,在镜头前扮演别人的人生,但自己的画笔,很久没拿起了。
他抬起头,看着陈医生鼓励的眼神,迟疑片刻,还是伸出手,触碰到冰冷的颜料管。
咨询结束,苏言抱着那套新画具回到画室。
画室里还残留着孩子们离开时的热闹,墙上贴满他们用蜡笔画的,色彩斑斓的童真世界。太阳笑脸小动物,还有手拉手的小人。
苏言看着这些画,心头一软。他小心的整理好孩子们的画,从储藏室搬出一张积灰的空白大画架,固定好巨大的画布,一个人站在画布前,久久凝视。
那片纯白像个巨大漩涡,要将他吸进去。不堪的,被囚禁的,失去自我的日夜,争先恐后从记忆深处涌上来。
顾夜宸那张英俊却疯狂的脸,那句“你是只属于我的藏品”的低语,锁骨上针刺的痛,还有那座华丽牢笼里无尽的窒息。
苏言呼吸不稳起来,握着画笔的手也微微发抖。
他想逃。
但陈医生的话在耳边响起:“画出你的感觉。”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不再想构图,也不想画面,只是凭本能,将画笔蘸上颜料。
第一笔,浓得化不开的黑色。
像一道狰狞伤疤,突兀的出现在纯白画布上。紧接着,深不见底的暗蓝,压抑的紫红,绝望跟禁锢的色彩。
苏言完全进入了无意识里。他挥动画笔,颜料被粗暴的涂抹,叠加,混合。他画的不是具体物体,是情绪本身。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撕裂的痛苦,无边无际的孤独。
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泽端着一杯热咖啡跟一盘刚出炉的曲奇走进来。他看到苏言像尊雕像般站在画架前,浑身散发着一种悲伤而专注的气场。
画布上的色彩触目惊心。
林泽的脚步顿住。他没出声打扰,只将咖啡跟点心悄悄放在门口的桌上,又安静的退出去,细心的为他带上门。
门外,林泽靠在墙上,听着画室里画笔摩擦画布的沙沙声,眼神里是心疼。他知道,那片黑暗色彩背后,藏着苏言不敢言说的过去。
他能做的,只是在苏言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有温度的咖啡。
不知过了多久,苏言终于停下手。
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额头布满汗珠,胸口剧烈的起伏。眼前的画布,已经被大片黑暗吞噬。那片黑暗中央,隐约能看到一个蜷缩的人形,被无数道锁链缠绕,构成一个华丽冰冷的鸟笼。
这就是他的过去。
他看着这幅画,没有恐惧,反是一种宣泄后的疲惫跟空虚。原来画出来,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接下来几天,苏言把自己整个投进这幅画里。
他开始在黑暗中添加细节。他画出鸟笼精致的雕花,画出投下巨大阴影的华丽吊灯,画出蜷缩人影身上破碎的衣衫。
每画一笔,都像在亲手揭开一道旧伤疤。很痛,痛到他好几次想毁掉画布。
但最痛苦的时候,他会停下,走到窗边,看看楼下林泽在咖啡店里忙碌的身影,看看海边追逐嬉笑的孩童。
然后,他重新拿起画笔。
他开始在几乎要吞噬一切的黑暗里,画上一丝光。
一道从极远处挣扎透进来的微弱晨曦。光线很细,却坚定的刺破黑暗,温柔的洒在被囚禁的人影身上。
他又在鸟笼的缝隙里,画了一株倔强生长的绿色藤蔓,藤蔓的顶端,开出一朵小小的,面朝阳光的白色花朵。
一周后,苏言带着画的照片,再次走进陈医生的咨询室。
这次,他没等医生开口,就主动递过去照片。
“这里,”他指着那片深不见底的蓝色,“是窒息的感觉。”
“这些锁链,是他说的‘爱’。”
“这个笼子,是他为我打造的家。”
他的声音依旧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他指着画布上每个元素,用最平实的语言,叙述那段惊心动魄的过往,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陈医生安静的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苏言说完,她才拿起照片,指着那道微弱的光跟那朵白色的小花,轻声问:“那它们呢?”
苏言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沉默片刻。
“光...是希望。”他低声说,“花...是现在的生活。”
陈医生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苏言,你看,你不是在画一座无法逃离的监牢。你画的,是自己如何从监牢里走出来。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离开咨询室时,天色已晚。
苏言回到画室,没开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咸咸的海风夹着夜晚的凉意吹进来,拂过他脸颊。他看着远处海面上闪烁的渔火,跟夜空中稀疏的星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回头看了眼那幅立在黑暗中的画。那里面有他全部的痛苦和挣扎,但现在,都被留在了画布上。
他抬手,轻轻抚摸锁骨。
那里的皮肤早已光洁如初,纹身的痕迹早已褪去。可直到今天,他才感觉,自己真的把它从身体里剥离了出去。
他,苏言,不再是谁的藏品。他只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