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钉子,钉进苏言的耳膜。
他坐在轮椅上,没动,没说话,只抬头看着蹲在面前的顾夜宸。
顾夜宸脸上是他惯有的冰冷平静,那双眼睛清晰映出苏言此刻的样子,也映出他身后巨大屏幕上,那个充满力量属于过去的自己。
强壮跟脆弱。
野兽跟废物。
一种无声的公开处刑。
顾夜宸的手还放在苏言无力的左腿上,拇指在萎缩的肌肉上轻轻按了一下,一个带评估意味的侮辱性动作。
苏言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针尖。
但他没移开视线,就这么迎着顾夜宸的目光。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那点黑色火星没熄灭,反而燃烧的更深更冷。
顾夜宸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离开房间。
门被关上。
苏言独自被留在镜子跟混凝土构成的巨大盒子里。
屏幕上无声影像一遍遍循环,试镜片段里的江海在嘶吼挣扎跟挥拳,每一帧都是对他此刻状态的无情嘲讽。
苏言转动轮椅,正对其中一面巨大镜子。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苍白瘦削,坐在一张代表残疾的椅子上。
他伸出手撑住轮椅扶手,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自己。
右腿疯狂的颤抖,左腿完全使不上力,身体晃了一下,重重摔回轮椅里。
不死心。
又试了一次。
这一次撑起的高度更高一些,但只维持不到一秒,就再次跌坐回去。
他像一具出了故障的提线木偶,跟自己的身体搏斗。
他没再尝试第三次。
他只是安静坐在那,看着镜子也看着屏幕。
看了一整夜。
第二天,凯跟陈医生准时到来。
他们直接把他带进那间训练室。
“今天,我们教你走路。”凯的声音像一把出鞘的刀。
训练从最基础的开始。
凯让他脱掉鞋袜,赤脚踩在地胶上,冰凉平滑的触感从脚底传来。
“感受地面。”凯命令,“用你的脚掌,去抓住之。”
接着是永无止境的力量训练,在陈医生指导下,苏言用各种器械针对性的刺激左腿每一块肌肉。那些冰冷器械像他身体延伸出去的新刑具。
汗水很快湿透衣服,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凯就在旁边看着,不像陈医生那样关注数据,只关注苏言的身体。
“你肩膀太紧了。”他走过来,手指戳了戳苏言的斜方肌,“你在用上半身代偿。放掉它。”
手按在苏言后颈上用力一捏。
一阵剧烈的酸痛让苏言闷哼一声。
“你核心是散的。”他的手滑到苏言腹部,隔着一层湿透的布料用力向内一压,“这里,收紧!把力量都收到这里来!!”
凯的训练方式是纯粹的暴力,强迫苏言的身体去记忆执行。
他让苏言扶着墙边横杆单腿站立。
“现在,松手。”
苏言松开手,身体立刻开始摇晃,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维持平衡上。
“别只想着站稳。”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看镜子。看你自己。”
苏言的视线被迫投向前方的镜子。
他看到一个狼狈摇摇欲坠的人,一条腿强撑,另一条腿像个无用挂件。为了保持平衡,肩膀歪斜,手臂滑稽的张开。
丑陋。
“演员的身体,每一寸都在说话。”凯绕着他走动,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他,“你现在的身体在说什么?它在说,我很弱,我很可怜,我站不住。”
“这不是江海。”
“江海就算只剩一条腿,站着也像一座山。”
苏言咬着牙,试图挺直背,控制住摇晃的手臂。
但他做不到,身体本能超出意志的控制。
他最终还是失去平衡,向一边倒去。
凯没有扶他。
任由苏言摔在地胶上。
“起来。”他说。
苏言撑着地面拉起自己,重新站到刚才的位置,扶住横杆。
“再来。”
午休时间,凯跟陈医生离开公寓。
苏言一个人坐在客厅地毯上,双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王姨在厨房准备午餐。
就在这时,苏言看到客厅入口的玄关柜上,放着一部正在充电的手机。
王姨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猛的窜进脑海。
林哥。
失联太久了,他必须知道林哥怎么样了。那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唯一还挂念的人。
心脏开始狂跳。
他看了一眼厨房方向,王姨正背对他洗菜。
他用手肘撑着地,拖动身体,一点一点朝着玄关方向挪动。
地毯绒毛摩擦着运动裤,发出细微声响,在这寂静的公寓里,这声音大的吓人。
他终于挪到玄关柜旁。
伸出手,拔掉充电线,将那部温热的手机攥在手心。
手心全是汗,手指因为紧张跟用力过度的脱力不断发抖。
他按亮屏幕解锁,没密码。
点开拨号界面,凭着记忆输入那个早已刻在心里的熟悉号码。
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好几次,才按对最后一个数字。
他把手机放到耳边,按下拨号键。
“嘟……”
通了。
苏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秒,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响起。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空号。
苏言的动作凝固。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着屏幕上那串数字。没错。
又拨了一遍。
依旧是那个冰冷女声。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苏言脑袋里嗡的一声。
他跟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那根维系着他最后一丝人气的细线,断了。
被顾夜宸,干净利落的,剪断。
一种比身体疼痛比精神屈辱更深沉的冰冷,瞬间淹没了他。
彻头彻尾的绝望。
他无声的坐在那,手里还握着那部手机,手机温度一点点变凉。
“苏先生?”
王姨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苏言像被惊醒一般猛的回过神,慌乱的将手机塞回充电线上,用尽全力把自己挪回客厅中央。
王姨端着午餐走出来时,他已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
下午,刘老师也来了。
她跟凯站在一起,像两个即将检阅作品的工匠。
“他情绪不对。”凯皱眉说。
刘老师目光落在苏言身上,看到了他脸上那种死灰般的平静。
“把他弄起来。”刘老师说。
凯走过去,粗暴的将苏言从地上拉起来,让他靠墙站着。
“看我。”刘老师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现在,你是江海。你刚知道,你的妻子拿着你用命换来的钱跟别人跑了。”
“台词。”
苏言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说话!!”刘老师的声音陡然严厉。
苏言抬起头,目光穿过刘老师,看向她身后空无一物的白墙。
他笑了。
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嘴角在上扬,眼睛里却是一片荒芜被大雪覆盖的废墟。
“跑了啊。”
他说。
声音很轻很飘,像一句梦呓。
“也好。”
说完这三个字,脸上的笑容消失,所有表情都消失。他就像一尊石雕,静静立在那。
没愤怒,没悲伤。
什么都没有。
因为心里最后那点东西,被彻底掏空。
刘老师跟凯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震惊。
这下午,苏言没再说过一句话。
无论凯如何用高强度训练折磨他,无论陈医生如何用电流刺激他,都一声不吭。
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精准执行着所有指令。身体在颤抖流汗,在痛苦的尖叫,脸始终是麻木的。
训练结束时,凯让他站到训练室中央。
“站着。”他命令,“不准动,直到我回来。”
然后所有人都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苏言一个人。
三面镜子映出三个孤独笔直站立的身影。
他站着。
左腿在发出抗议的剧烈颤抖,脚踝的刺痛跟大腿肌肉的灼烧感一阵阵传来。
但他站着。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个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的人。
想起那个空号。
想起顾夜宸说他是废物。
想起屏幕上那个嘶吼的江海。
一股力量,从空空如也的胸腔里滋生出来。
那不是希望,也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纯粹的,因一无所有而产生的,向死而生的力量。
他抬起左脚。
空中停留一秒。
向前,落下。
一步。
身体剧烈的晃动,但他没有倒下。
又抬起右脚。
第二步。
他就这样,在这间巨大空旷像囚笼似的训练室里,拖着那条残破的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没目标,没方向。
只是走。
他走到那面混凝土墙前停下。
墙上屏幕里,江海正仰天长啸。
苏言伸出手,冰凉指尖触碰上屏幕里那个狂怒的自己,转身,看向房间门口的方向。
那个方向,连接着这个牢笼之外的世界。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眼睛里,那片死寂废墟之上,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