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沿海公路,小城远远甩在身后,后视镜里,那条蔚蓝海岸线缩成细线,最后跟灰蒙蒙的天际融为一体,看不见了。
顾夜宸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凸起。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他不敢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看见苏言那张带笑的脸,看见他身边的林泽。那画面是淬毒的烙铁,每次浮现,都在心上烙下新伤,灼烧他残存的理智跟自控力。
他猛踩油门,让引擎轰鸣盖过脑海中“回去,把他抢回来”的疯狂叫嚣。
不。
不能回去。
那个小小的画室,那个洒满阳光的院子,那个能让苏言安心微笑的世界,是他亲手把苏言推过去的,也是他自己永远无法踏足的伊甸园。
他是个罪人。罪人该去地狱,不该妄图染指天堂。
轿车在高速服务区停下。顾夜宸下车靠着车门,点燃一支烟。他出狱后的第一支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晦暗不明的脸。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传来他私人律师周慎迟疑的声音:“……顾先生?”
“是我。”顾夜宸声音沙哑,像砂纸磨的,“周律师,帮我办几件事。”
“您说。”周慎的语气立刻专业恭敬。
“第一,变卖我名下所有资产。房子跟车,公司股份,还有收藏品,所有的一切,全换成现金。速度要快,价格无所谓。”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周慎的声音显然透着震惊。“顾先生,您确定吗?您手里的很多资产……现在低价出手会是巨大的损失。”
“我确定。”顾夜宸的语气没有波澜,“不关心损失,我只要钱尽快到账。”
“……好的,我明白了。”周慎不再多问,“第二件呢?”
“用这笔钱,成立一个基金会。”顾夜宸看着远处连绵的山脉,眼神空洞,“名字……就叫星言。星光的星,苏言的言。”
“基金会?”
“对。专门为那些遭受精神控制,非法拘禁,家庭暴力创伤的人群,提供法律援助跟心理疏导。”顾夜宸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我要你先从这笔钱里,拿出一部分,不,拿出最大的一部分,交给苏言,作为赔偿。”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他不会要。你只要把程序走完,让他正式的,书面的拒绝。然后,把这笔钱连同剩下的,全部注入基金会。找个专业的团队去运营,我放弃所有管理权跟收益权,我只要它存在,能帮到人。”
周慎彻底愣住。他跟了顾夜宸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样。这个把金钱跟掌控看得比命还重的男人,现在竟把它们当垃圾一样全扔了。
“顾先生……您想清楚了?”
“很清楚。”顾夜宸吸完最后一口烟,烟蒂扔进垃圾桶,“就这么办。”
挂掉电话,身上沉重的枷锁似乎松动一丝。这远远不够,他欠苏言的,远不是钱能偿还。
他回到车上,没有片刻停留,继续上路。
几天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顾夜宸处理了这辆陪伴他多年的豪车。他走进一家二手车市场,用低得离谱的价格卖了车,换来一沓现金,然后拿出一小部分,买了辆最不起眼的二手国产车,车身甚至还有几处刮痕。
他开着这辆新“座驾”,找了家最廉价的汽车旅馆住下。房间狭小,空气里一股消毒水和潮湿混合的味道。他把自己扔在吱呀作响的床上,从包里拿出剩下的一切。
名贵西装,限量腕表,意大利手工皮鞋。
他曾以为这些东西定义了自己,代表了他的身份跟地位。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件件华丽戏服,包裹着一个丑陋空洞的灵魂。
他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打包,全部扔进旅馆外的大垃圾箱。做完这一切,他去了附近最普通的平价超市,买了几件纯棉t恤,耐磨的工装裤跟一双结实的劳工靴。
镜子里的人,陌生。
他走到旅馆附近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旧理发店。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正戴着老花镜看报。
“剪头发?”老师傅抬头看他一眼。
“嗯。”顾夜宸坐下。
“想剪个什么样的?”
顾夜宸看着镜中那个头发半长,面容憔悴,眼神却还残留几分倨傲的男人,平静开口:“全推了,最短那种。”
老师傅有些意外,还是拿起了电推剪。
“嗡——”
随着电推剪的震动,黑色的发丝纷纷扬扬的落下。那些象征着影帝身份,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被无数粉丝追捧跟造型师誉为完美的头发,此刻枯草似的掉在地上。
冰凉的推子贴着头皮划过,一阵陌生的刺感。顾夜宸全程睁眼,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越来越短,他深刻的五官轮廓彻底暴露,再无任何修饰。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薄唇紧抿。这张曾被誉为上帝杰作的脸,此刻因为一个近乎光头,显得凌厉又萧索,眼底的疲惫跟痛苦再无处遁形。
当最后一缕头发落下,理发师关掉推子。镜子里出现一个全新的男人。一个陌生的,粗糙的,褪去所有光环的男人。
顾夜宸。不,他已经不是那个顾夜宸。
他付了钱,走出理发店。阳光刺眼,他下意识抬手遮挡,摸到了毛茸茸的头顶。一种奇异的解脱感跟新生感涌上心头。
一周后,周慎的电话打了过来。
“顾先生,所有资产已经清算完毕,资金已到账。另外……苏言先生那边,通过他的代理人,正式拒绝了赔偿。”
“知道了。”顾夜宸反应平静,像在听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这结果,他早料到。
“基金会已经进入注册流程,我会按照您的要求,将所有资金注入,组建独立的管理团队。您真的……一分不留吗?”周慎还是忍不住问。
“留了。”顾夜宸看了一眼身边破旧的背包,“够了。”
他留下一笔只够普通人生活几年的钱。剩下的,对他已是身外之物。
结束了和周慎的最后一次通话,顾夜宸删掉手机里所有联系人,取出手机卡,掰成两段,扔进路边的河里。
他摊开一张纸质的中国地图,这是他身上唯一的导航。他闭上眼,手指在地图上随意的游走,最后凭感觉停下。
指尖之下,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地名。位于西南边陲,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偏远自治州。地图标注上写着:常年需要支教及扶贫义工。
就这里了。
他收起地图,发动那辆破旧的二手车,朝着那个完全未知的目的地驶去。
路途比他想的更长,也更难走。高速公路变成国道,国道变成省道,最后,变成崎岖颠簸的山路。车窗外的风景从繁华都市,变成广袤田野,最后被连绵不绝的苍翠大山所取代。
他不再住旅馆,累了就在车里睡,饿了就啃几口干硬的面包。他开的很慢,像个虔诚的朝圣者,用这种最原始最辛苦的方式,丈量脚下的土地。
他开始思考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他想起苏言。不是那个被他囚禁在牢笼里,眼神破碎的苏言。而是那个他从林泽口中听到的,会在画室里对孩子们温柔微笑的苏言,那个会因为一杯温暖咖啡而露出真实笑靥的苏言。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爱上的,或许只是他想象中那个完美藏品的幻影。他用自己的偏执跟占有欲,亲手扼杀了苏言身上所有鲜活灵动的东西,然后对着那个被他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躯壳,反复说着“我爱你”。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怕。
真正的爱,是林泽那样。是守护,是尊重,是希望对方能成为更好更完整的自己。而不是像他一样,折断对方的翅膀,只为让他永远停留在自己手心。
赎罪。
这两个字,如今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它意味着抛弃过去的一切,意味着去吃没吃过的苦,走没走过的路,用汗水跟劳作洗刷灵魂上的污垢。
他不是为了求得苏言的原谅,他没这个资格。
他只是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一个真正懂得如何去“爱”的人时,他能有资格,远远地,再看苏言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一次剧烈颠簸后终于驶上相对平坦的地面时,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小村寨,出现在眼前。
土坯房。泥泞路。尘土里奔跑嬉笑的孩子,脸蛋黑黢黢的。
这里和他曾经的世界,恍若两个时空。
顾夜宸停下车,推门而出。几个玩闹的孩子停下,好奇又带点畏惧的看着这个剃寸头,身材高大,眼神疲惫的陌生男人。
他循着路牌,找到村里唯一挂着志愿者服务站牌子的小院。院门开着,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正在劈柴。
男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你找谁?”
顾夜宸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走上前,声音因长途跋涉而嘶哑,却异常坚定。
“你好,我来做义工。”
他顿了顿,看着男人,补充一句。
“什么活都能干,越苦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