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大夫愣愣地看着寻风，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他其实从来没看透过。
他错了，这个年轻人不像他的爷爷，也不像他的奶奶，更不像楚家任何人，至少就魂大夫所见所知，楚氏一族虽然代代练武，但沉淀的世族风姿却不减分毫，楚家的人也都一向温和守礼，他们武者的锋芒都敛藏在骨子里。
然而面前这个年轻人……
“您不用再劝我了，我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是考虑过后果的。”寻风忽然后退了几步，脸上流露出几分疲惫，“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楚家，也没有楚寻风，我之所以活着，只不过是老天开眼，准我为楚家全族报仇而已。”
寻风忽然转身，狠狠一握拳，砸在身旁的棕榈树上。
水桶粗的树干应声而断，轰一下歪斜倒地，
“这是我还活着的唯一理由。”
沉默了一会儿后，魂大夫终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沙滩。他的脚步很慢很沉，每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在沙滩快要消失在身后时，魂大夫忽然驻足，他转头，重新望向海岸边，一道笔挺的身影正盘坐在那里，姿势仿佛他来时一样。
“沐雪……你说我该怎么劝他？这样下去，他总会有支撑不住的时候啊……”魂大夫望着天，低声叹道。
……
……
暴风季时，即使有傍晚那样恢弘的霞光，也只不过是短暂一瞬，头顶压顶的乌云层层叠叠，倏忽间便已补上了漏过日光的窟窿。
暂停了几个小时的雨又再次降临，将海墙重新掩藏在蒙蒙雨光之中。
“还真是风雨欲来的样子啊！”站在海墙顶端的军官披上雨披，笑着对身边的同僚说道。
“啊？”陈羽方才走神了，没听到宁启然说什么。
宁启然笑了笑，“没什么，雨要下大了，我们还是下去吧。”
“哦，好。”陈羽愣愣地点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宁启然几眼。
两人顺着海墙狭窄的阶梯下楼，陈羽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最近遇上什么好事了？”
“啊？为什么这么说？”宁启然有点惊讶。
“总觉得你最近挺高兴的。”陈羽斟酌道，“不像以前那样，思虑过重。”
“哈？”宁启然张大嘴巴，拍了拍陈羽的肩膀，“我以前在你们眼里就是那样的啊？”
陈羽抖开肩膀上的手，不看宁启然，继续走自己的路，“你上次不是写信去大陆订购了一把好剑吗？现在怎么样，剑拿到手了吗？不如让我也鉴赏鉴赏。”
宁启然自然而然地跟在陈羽背后，回答道：“说到这个我就来气，本来预计会跟着运补给的后勤船送来，但现在风暴季，那帮懒虫宁愿在海上多漂一阵，都不愿走快一点，就算我再急都急不来。”
“哈，真是可惜。”陈羽敷衍地笑了笑。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直到快要分道扬镳时，宁启然才对陈羽道：“我看总督最近心情都挺好的，你不是一直想调职吗？不如趁这个机会跟总督提一提。”
陈羽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多谢提醒，刚好我正要去找总督。”
“哦？是什么事？”宁启然随口问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陈羽一边说，一边盯着宁启然的眼睛，“岛上的囚犯，嗯，就是他们喊寻老大的那个，想请总督给他们换一批挖矿的工具。”
“换工具？”
“上一次更换工具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些东西又旧又破，挖矿的时候，用手刨都比用工具来得快。”陈羽摇摇头，“何况圣京对这段时间的产量很不满意，大陆来令，务必提高产量，为此还另送了一批人过来。”
“啊，那批人我见过，那天押送来的时候我正好当班。实话说，那些人看上去……可不像什么死刑犯。”最后几句话，宁启然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陈羽皱眉，也压低声音道：“那些人……本来就不是囚犯。”
宁启然瞪大眼睛，“从没有送平民来的先例。”
“现在不就有了，为了提高矿产产量，那边什么都做得出来，买通奴隶贩子、低价征召劳工……这些对他们而言都是小菜一碟。”陈羽叹了口气，眼神突然一凛，对宁启然沉声道，“我只希望……如果你们想要出去，带上那些平民。”
宁启然一顿，噗嗤笑了起来，“我们？你说谁？带上平民是什么意思？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绕……”
陈羽神色一松，也是张嘴哈哈笑了两声，“绕么？可能是天气原因，人也不那么舒畅了……嗯，好了，我要去找总督了。你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就赶紧回去休息吧，幸好你今天不值班，其他人可都得去开会呢，看来得忙到很晚了。”
宁启然点点头，看着陈羽向总督的办公室走去，他自己也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房门，宁启然的身体顿时跟虚脱了似的，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面上。
“呼……都不是蠢人，真难对付。”宁启然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声音却明显属于另外一个人。
黎旭从来没觉得这么劳心劳力过，从前他能够来往肆意纵横大陆，那都是因为他是自由之身，他不用去担心别的事情，由着性子挑战他自己的极限。
然而现在，他之所以扮成宁启然呆在这儿，却是因为他欠了别人的。
加上别人的份，压力便大了许多。
黎旭甩甩头，松了松领扣，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脖颈上已经全是汗渍。想起陈羽那些暗藏锋芒的话，黎旭不免有些郁闷。
陈羽到底是在借机敲打宁启然，还是早知道这个宁启然是假货了？
可若陈羽知道宁启然是假扮的，他为何不戳穿？
黎旭想不太明白，他走到桌边倒了杯水，边喝边稳神。
对了，刚才陈羽说，今天晚上其余人要开会来着？那就意味着，收发室一晚上都不会有人……
黎旭赶紧放下水杯，重新走出房间，直奔往收发室。
星碎群岛远居海外，每月都会有大陆船只前来，运送补给押送沙金，于是能和大陆沟通信息的途径，唯有靠这些往返于其间的船只运送信件。在这一点上，士兵和军官没有分别，每一个人都会在补给船只来到前，写下满满的字句，渴望让远在大陆的亲人们感受到一丝思念。
于是收发室中时常堆满了厚重的邮包，三张办公桌上还有很多没来得及检查的信件，一股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
黎旭一看，房门没锁，但里面果然没人，他快速掩上门，脚步轻巧地走到办公桌边。
他从桌子抽屉里找到几张空白的信纸，铺到桌面上，提笔写字。他写的很慢，时不时还要打开带来的一张文稿，仔细观察上面的笔迹。
这张文稿是宁启然写的，黎旭在写信时，仿的也是宁启然的口吻。
“……总督行事依旧张狂，但更多是对齐少的不满，颇有无可奈何的发泄之意，除此以外，并无其余异动，可请杜夫人放心。另，齐少似已突破地武者之境，安易亲王造访群岛，齐家似有计划，我方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这封信写了足有一个小时，幸好陈羽已经给了准信，今晚不会有人来收发室打扰，黎旭这才得以安安心心地造假，他反复斟酌，检查用词，最后不满意，还又誊抄了一遍。
他撬开收发室军官的柜子，把检查通过的印章摸出来，哈了一口气，正准备盖在信纸上。
收发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一个什尉军官嘟嘟哝哝地走进来，“……真是，每次都要占用我们的休息时间开会，上面真是抠死了……哎？宁都尉，您怎么在这儿？”什尉诧异地看着正站在自己办公桌边的都尉。
“呃……我……咳咳，我来确实是有事，事情呢，是这个样子的……”黎旭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糊弄过去，同时暗骂自己实在太蠢，有人靠近的脚步，他居然会没听到！
他又急又恼，支支吾吾地半天没说清，不过，什尉似乎明白了他的窘迫，很快为他解了围，“宁都尉又是来给那一位寄信的？看来是急事吧，抱歉下官先前不在，耽误了您的事。”
“嗯？嗯！是，没错！”黎旭眼珠一转，马上应道，“还不快点帮我把信寄出去。”
什尉的目光落在黎旭手中的印章上，正在黎旭紧张时，什尉却笑道：“幸好下官之前给过您印章柜子的钥匙，您那时候还不要，现在看来，其实还是挺有用处的。”
黎旭盯着手上烫手的印章，心不在焉地回道：“嗯，确实，多亏你了。”
什尉见快要冷场，对方的态度也是冷冷淡淡，心道定是自己来迟，让宁都尉等得不耐烦了。念及此处，什尉的态度更加诚惶诚恐，“大人，信件交给下官吧，下官知道规矩，里面的内容除您以外，没人会知晓。”
“很好。”
“还请大人替我向圣京那位……多多美言几句啊。”
“当然。”
多说多错，黎旭尽量言简意赅。
见什尉已将他尽心炮制的信件盖上印章、塞入特制的邮包，黎旭松了口气，道了声“回见”，便离开了收发室。
做坏事被人当场抓包，却还能安然离开，黎旭在初时的紧张忐忑后，渐渐又得意起来。
纵横大陆，却从无败绩，除了自身的天才实力外，黎旭所依凭的，还有从未远离他身畔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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