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独自一人在墓园中待了很久,直到日落西沉的时候,也没有人来打扰他。晚霞染着半边天空,森林的顶端像是烧起来了,犹如樱花盛开般的火焰沿着鲸鱼的脊背,一路蔓延燃烧,却在尽头处戛然而止,落入无尽空虚的黑暗之中。那是阳光无法穿透的黑色森林,也是孤独与迷茫悄然蔓生之地,群聚者的篝火,遥远而又疏离,宛如与此隔着两个世界。
轻轻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平静,也让年轻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抬头望去,本以为是梅蒂恩或圣夏莉雅来呼唤他回去参加宴会了,不料却看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
说是久违,其实离别的时间也不过一周多而已,但因她要做的事情格外凶险,总让人忍不住担忧,心中期盼着她早点回来,于是时间的流逝也被拉长了,一天就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绝不会有事的。
谁能令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之中呢?这个世界上能够打败她的人唯有自己。
“我听说梅蒂恩回来了。”
希诺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属于“离家远行后重归故乡”的一员,或许是因为在她心目中,真正的家乡唯有格兰吉尼亚,那片盛开着白棘花的大地吧。云鲸空岛虽然温馨,同伴们虽然热情,但终究不是灵魂与记忆的归宿。
像她还拥有家乡,拥有心灵的寄托,已是极为幸福的一件事了,不仅世间寥寥,在云鲸空岛上也没有几个。就像萝乐娜的心灵归宿始终是遥远海上的涅瑞伊得斯城、依耶塔的心灵归宿永远是那座被风与樱草环绕的阿维尼翁小村庄一样,她们都很幸运。
有些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心灵归宿,比如自诞生起就一直孤独流浪着的白夜和格洛莉亚,不停地变换身份,不停地寻找自我,却渐行渐远,逐渐迷失;有些人一度得到了归宿却被迫失去,比如明明可以和奶奶一起在诗琪利亚半岛过上安稳生活的蕾蒂西亚,却因异类的野望和人类的残忍,被迫离去,眼睁睁地看着那场大火将记忆中的一切抹去,不复存在。
而有些人,他的经历可能更为复杂一点吧。曾经找到了归宿,发誓会永远守护着它;面对现实的压力,被动地失去,然后只顾着逃跑;最后,又在一处本以为不会过多停留的土地上,重建起那座熟悉的教堂。
抬头仰望,夕阳下,它的影子正被拉长,似沉默的巨人般,守护着,同时也守望着。
讽刺的是,就连这座教堂也不是他亲手重建的,而是来自妹妹的一意孤行。
梅蒂恩一直在成长,与之相对的,自己却好像一直在后退。最近,年轻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正在变得软弱、犹豫、多愁善感。
“总感觉你有些消沉。”希诺将手中的圣枪白棘平放在地面上,刚刚在溪水中洗净的枝形枪刃犹如活着一般,随时都可能萌发出幼嫩的新叶,她走到年轻人的身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难道是不高兴见到我回来吗,林格?”
年轻人绝无此意,他张了张嘴巴,还没想好解释的话语,希诺却已跳过了这个话题。她走向那方洁白的墓碑,半蹲下来,将另一只手上捧着的花束轻轻放在了墓碑前,雪白的长发沿着脖颈与肩膀往下垂落时,还氤氲着未散的水汽。
林格注意到那些花同样是白色的,它们看起来很小,一朵花还没有他的指甲盖那么大,毫不起眼,必须紧紧地挨着彼此,像家人般拥簇在一起,才能引起过路人的注意。他十分肯定这些花朵不是云鲸空岛的产物,它们可能来自外面那片土地,亦是生者渴望夺回的故乡、逝者渴望梦见的归处。
希诺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回来的时候,我在路边看到了这种花,觉得它们和故乡的白棘花很像,就擅自摘了一些回来,原本想要插在花瓶里作为装饰的,但现在看来,放在这里或许更合适吧。“希诺说着,指尖轻抚过那些细小而柔软的花瓣,感受着它们挠过指肚时有点痒酥酥的触感,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时候的她还不懂事,也曾漫山遍野地跑着,怀着一种好奇而又激动的心情,轻轻摘下盛夏原野上一朵白色的小花,心中疑惑于为何这样毫不起眼的白色花朵,竟能够让伟大的歌丝塔芙骑士们以此为荣呢?先祖大人寻找家族的象征物时,为什么不选择更强大的狮子、更坚贞的猎犬、或者更符合骑士这一形象的骏马,而偏偏选择了这种只有短短一季生命的渺小之物呢?
这个道理,她是很久之后才明白的,身为小孩子时,就算内心有过这样的疑惑,也难以想通答案,大人们更不会告诉她,都说你现在还不需要思考这些,毕竟,你还是个孩子嘛。
孩子总是由一切懵懂而美好的事物构成的:花、糖果、冰块、云朵,以及一场美好的梦境。
这方苍白的墓碑之下又埋葬着多少个懵懂而美好的灵魂?他们本可以如幼年时期的希诺般,对一切未知的事物感到好奇,对一切好奇的事物产生疑惑,对一切疑惑的事物追根究底,直至被问得不耐烦的大人们笑着摇头,表示: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他们再也没有长大的机会了。
“圣教军的支援舰队已经被我歼灭了。”
希诺忽然说道:“我还顺便到内瑟斯河与古纳河的交界处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第二支舰队的踪迹。看来至少在短时间内,起义军与第十七军团的决战,不会被任何人打搅。”
“……”
她完美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年轻人却不知道该说“谢谢你了”还是该说“辛苦你了”,这两者都是他现在的心情,绝无保留。可年轻人明白少女骑士需要的不是这个,将她的觉悟归结为一句“谢谢”似乎太过肤浅,而一句轻飘飘的“辛苦你了”,似乎也难以触及她内心真正的痛楚。
希诺没有在意年轻人的沉默,将手按在墓碑上,轻轻划过上面每一句冰冷的墓志铭,方石粗糙的质感似乎将属于花瓣的软弱记忆驱逐了,在她的指尖顽固地占据着一席之地,不肯离去。这时,她回过头,一字一句地对林格说道:“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是因我而死的?”
“什么?”年轻人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少女骑士的表情却不像在开玩笑,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情。她依然认真地、严肃地、像是要把不确定的猜测变成确定的事实般说道:“他们是因为我的诅咒而死的。”
因为她获得了胜利,本应该以亲近之人的性命为代价,可直到现在,云鲸空岛上的大家都还好好的,没有人死去。
那么,那个时候为了承担代价而死去的人,是不是已经埋葬在了这方墓碑之下呢?
除了远在苏米雅城的老管家和蕾拉等友人、以及云鲸空岛上的这些同伴们之外,希诺最珍视的,大概便是自己的学生了,也是她在这趟背井离乡、追寻理想的旅途中,重新结下的羁绊。他们是牵系,却也是束缚,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交集,或许今日不会迎来悲剧;可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又怎么可能用冷漠无情的态度却对待一群真心将自己视为老师的孩子呢?
“我有种预感。”少女低沉道:“事实就是这样的。”
她赢得了一场战争,远在千里之外的起义军也赢得了一场战争,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但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微小的生命正在成为战争的祭品、也是胜利的代价。或许他们直到死前都还觉得自己是为了理想事业而牺牲的吧,从没有想过自己能与一个残忍的诅咒联系在一起。
或许有些人会说,这是一样的,无论他们为了理想而死、为了战争而死、还是为了希诺的诅咒而死,本质上都是在追求同一个未来,而早在踏上战场之前,他们便已做好了牺牲自己的觉悟。用死亡换取胜利,每个人都觉得这是正常的、合理的、甚至必需的,所以,都没什么不同吧……
但希诺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初衷相同,过程相同,结果相同,尽管一切看起来都是相同的……但就是不同。
就像她放在墓碑前的这捧花束,尽管有着相似的外形与颜色,但永远不会成为记忆中的白棘花。
想要简单地将二者等同,无非是凡人的侥幸心理在作祟罢了。但希诺曾经因为自己的侥幸,痛苦地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她不会再抱有那样的想法了。
但更为讽刺的是,她明知道有人为了自己的诅咒而死,却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因为太多了,死在这场战争中的人都太多了,那么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每一个人都无法肯定。谁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死于敌人的一发流弹,还是在诅咒的恶作剧之下失去了性命呢?谁知道那一发夺去性命的子弹究竟是出自命运的意志,还是被遥远的另一片战场所操控着呢?假如这一切问题都得不到答案,那么希诺只能平等地将他们的死亡,都承受在自己的灵魂上。
假如无法对一个人感到愧疚,似乎只能对所有人感到愧疚了。
死亡、责任、情感、意志、生命……
每个人都有可能死去,每个人都有可能因为自己而死去,每个人……都有可能在自己的梦中出现。
“其实梅蒂恩也说过一样的话。”
林格说道,这句话让希诺有些错愕,她回头看了林格一眼,却发现年轻人的面容正隐藏在暮光的暗面中,明晦变化,叫人有些看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或许是觉得,如果自己不能拯救所有人的话,就算不上圆满的结局吧?”
年轻人平静地回道,如果只听语气的话,任何人都猜不透他现在的心情。
希诺便摇了摇头:“没有谁能轻易达成圆满的结局,只要她尽到了自己的所能,就可以问心无愧了。”
“既然如此,你又是在为了什么而愧疚?”
“……”
希诺一下无言,她很想说这是不一样的,但内心总感觉这种说法没有一点说服力,始终难以说服眼前这位平淡中带着一丝倔强的年轻人。可是她难免感到一丝迷惘,如果梅蒂恩没有问题,自己也没有问题,那么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呢?
“我……”
林格忽然垂下眼睑,敛住了眼中一片幽邃的残光:“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但如果我说,他们是因我而死的呢,希诺?”
少女骑士再度讶异,随后涌现上来的竟然是一种哭笑不得的心情,她觉得林格可能是在用一种别扭的方式安慰自己,毕竟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怪到他的头上,就算他是梅蒂恩的兄长、是凯尔等人的老师、也是最初决定与起义军合作的人……这都说明不了什么。
可是,当她注意到年轻人的表情时,才发现他或许是认真的。在那澄澈的金色眼眸中没有半点迷茫,唯有平静、释然、以及洞悉真相后的觉悟。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好事吧?但希诺却感到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让人意外地很难受。她抿了下嘴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起身,回避了年轻人想要从她这里得到答复的眼神。
“你想多了,林格。”
她笑了笑,说道:“当然,我和梅蒂恩也想多了,可能我们的性格都总是有些多愁善感的吧。实际上这不是任何人的错,甚至包括我们正在与之战斗的那些人。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发动了这场战争的人的错吧。”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投给年轻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她转身向墓园外走去,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算是道别:“听说谢丝塔小姐要举办宴会,我回去帮忙了。林格,你也早点回来,可别待太晚,让大家为你担心哦。”
林格也没再说什么,目送她的背影离去,消失在暮色的尽头。
随着最后一缕残光被森林吞没,黑暗降临了。
? ?给点喵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