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被安排在了一处偏院客房之中。
上一回来,在山下硬生生的等了一夜,这一次,倒是能在山上安心休息了。
不过也是,上一次,来的也不是时候。
在山下等一夜,也是要向陛下表明自己的忠心,自己的态度,所以是一定要吃些苦头的。
还是要让陛下看到自己吃到的苦头。
这么大的年纪了,在山下等一夜,听上去,怎么着也能得陛下几分怜惜,再去含风殿面圣,多少也会有点优势了。
王珪坐在榻上,喝着温热的茶水,窗户敞开,夜风带来一丝令人舒适的微凉。
这翠微宫,不愧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手里的印信交出去了,就算是不舍,心头的一块石头也落地了,更何况,陛下对自己的态度,也已经明了了。
明月高悬,星河垂落,山风裹着凉意袭来,王珪放下茶盏,起身来到窗前,伸手将窗户关了上来。
明日,还要早早启程回长安。
王家已然无虞,至于郑元璹说的事情,也该是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自家长子,如今在朝中也不过是个主爵郎,虽然是在吏部当差,但并无多少实权,说到底,蒙荫的官,也只是个名头罢了。
如果操持得当,郑元璹所说,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让自家孩子挪挪位置。
至于次子......
若是出仕,入朝为官,他的希望,倒是能比长子更多一些。
王珪心里还是觉得,次子聪慧稳重,如果说在朝中做事,将来前途必然要比长子更加远大一些。
不过也希望自家长子,经历过这件事之后,能更加稳重一些。
须知道,有些话,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说出口的,甚至是,只能自己在心里想,而不能说。
至于二郎,他还年轻,往后历练的机会多的是。
而且,眼下他还未曾出仕。
次日清晨一大早,庄子上,宅子里。
李复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裳,李韶为他整理。
“庄子上的庄户家中办事,你这位殿下,还要亲自去看看?”李韶一边整理着李复的衣衫,一边问道。
李复摇了摇头。
“不是一般的庄户。”李复说道:“当初我娘在这个庄子上落脚的时候,这庄子可不是这样的,听赵叔说,那时候,庄户也就只有三十来户。”
“我小时候的时候,许是日子多少安稳了一些,庄子上就有四十户人家了。”李复解释着:“那时候,我还不是郡王呢,母亲又去世了,赵叔拉扯着我长大,庄子上的地,都是庄户们种着,大家抱团,这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所以说,从一开始跟着咱们家一路走到现在的那些老庄户们,是不一样的,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那时候,乡里乡亲的来往,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那个时候,要是整个庄子上不团结,恐怕也就没有今天了。”
“庄子上的事情,多着呢,各家庄子之间,村子之间,各种事情,但凡咱们庄子上不团结,早就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李复语重心长的说着。。
“不说其他,隔壁庄子,以前是裴家的,惦记咱们庄子上的良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里面的事儿,多着呢。”
“以前光是每年抢水,都能闹出人命来,年年如此。”
“一起干过仗,过命的交情了。”
李韶一听,也算是听明白了。
以前自家夫君跟庄子上的人家之间,虽然也是主家跟庄户的关系,但是那时候,一路抱团过来的,关系好,走在村里,相互之间谁家都认得,谁家的孩子,也都认得。
如今,倒是不好说了,这几年的功夫,庄子上可是多了好多孩子,原先不记事的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再见到李复这个主家,不一定认得,或许也只是从他们阿爹阿娘口中听说,主家如何如何。
而今日,是庄子上有位老人家故去了,李复要去他家里看看。
毕竟,这庄子上,上了岁数的老人,那都是从小看着李复长大的。
说是主家跟庄户之间,但是一起熬过了战乱,灾年,一路熬到了如今日子过好了,人一走,李复心里还是有些感慨的。
“那我也随着夫君一同去看看吧。”李韶提议道。
李复却是摇了摇头。
“无妨,你在家,照看好狸奴和孩子们就好。”李复说道:“毕竟是白事,我与庄户们熟悉,怎样都好,也用不着顾全那么多礼节,但是你这个当家主母去了,在场的还不都得来拜见你。”
“哪儿有这么夸张,我与夫君也是夫妻一体。”李韶笑道:“其实,我也应该谢谢他们,当初他们和夫君一同熬过那艰难的日子,不然的话,我哪儿会找到这般称心如意的郎君。”
“不过,这故去的老人家,已经八十有四,可是高寿了。”
李复点头。
“是啊,这位老人家可是庄子上最高寿的一位老人了,他这一去,整个庄子上的人,都会去吊唁的,我也不例外。”
李韶似乎想起了什么,垂眸不语。
李复也感受到了。
“怎么了?”李复问道。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今年的光景不好,前些日子,高明的老师李纲李少师故去,如今没隔多久,庄子上这位长寿的老人,也去了。”
李复叹息一声。
“人到了这个岁数,早一年晚一年的,都很正常,这也是喜丧了。”李复解释道:“庄户人家的老人,能活到这个岁数,也是莫大的福气了,便是村里的人,也会这样想的。”
李韶微微点头。
“话是这么说,不过,今年咱们一家子,还是少去掺和是非,就安安生生的在庄子上,过好自家的日子为好。”李韶说道:“孩子还这么小,正好,但凡有什么事情,都能用在家照顾孩子,搪塞过去。”
李复闻言,哈哈一笑。
“是是是,夫人说的是,只是啊,夫人可以用这样的理由搪塞,我怕是不行哦,能请得动我挪窝的,你想想吧,就那么几个人,能不动弹吗?”
“不管是陛下,还是太上皇,又或者是英国公府,但凡有事儿找我了,我肯定不能推辞啊。”李复笑着安慰自家夫人:“也就是这两天,事情赶巧了,氛围在这里了,让你心里觉得不对劲了,安心,其实也没什么的。”
李韶应和着点点头。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啊,心里惦念的事情就更多了,总是希望咱们这一大家子,圆满一些,再圆满一些,能够平平安安,万事周全的。”
李复也看出来了,自从自己的老婆生了孩子之后,身上的气质,都柔和了许多。
李复的大手抚上了李韶的手臂。
“我知道的。”李复笑着应声。
聊天归聊天,两口子心里也知道,身处高位,泾阳王府产业众多,招人眼红,要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他们有这个心愿,但是别人未必答应。
李韶更是,在长安城生活这么久了,最是知道世家豪门表面光鲜亮丽,内里说不定就有诸多不堪,尤其是各家分支,仗着出身某氏族,行事嚣张,便是出了事,能摆平的,求到族中,自会有人出头,便是事情闹大,出头也解决不了,牺牲上几个分支,对于主家,毫无影响。
顶多就是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名,都算不得什么。
李复收拾妥当,便出了门。
来到前厅,孩子们正在厅中用饭。
李复进去,匆匆吃了几口就要出门。
“王叔这么着急,可是庄子上出了什么事?”
“昨天老赵说,庄子上有位老人故去了,我要过去看看。”李复笑道:“你们王叔我自小在这庄子上长大,与庄子上的老人们,情谊非比寻常。”
孩子们认真点头。
也是的,王叔在这里长大,与这里的人们熟悉,无关身份。
“王叔,那我们跟你一起出去走走?”李泰笑问道:“庄子上的庄户们,只知道我们是王叔的亲戚,又不知道我们是宫里的。”
“就算是猜也猜到了吧?”李丽质说道:“王叔是皇室中人,皇室的亲戚,还是皇室啊。”
“那可不好说。”李泰说道:“舅舅也是皇室的亲戚啊,但是舅舅就不是皇室,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丽质一愣。
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哦。
“行了,你们这些小鬼头,那是白事,又不是喜事。”李复说道:“我去露个面,也就回来了,你们安心待在家里。”
孩子们便是有些不情愿,但是也不好强行前往。
毕竟,白事也是大事。
李复带着老赵和伍良业出了门,往村子里去了。
此时故去的老人家家里一片缟素,孝子贤孙跪在灵堂里,村里有德高望重的中年男子帮着迎来送往,周全礼数。
门口白帆低垂,院子里也扯起了简陋的棚子。
院内音乐的哭声,透过敞开的院门,传到门口。
李复到了门口,示意老赵送上奠仪。
众人见到李复到来,连忙躬身行礼。
“主君。”
李复点了点头,整了整身上的素衣长衫,迈步往灵堂中走去。
入门正中的棺材上,金色墨迹书写的斗大的奠字,前头桌案上,摆着些水果,米饭豆腐和青菜,还有一条肉。
也就是这两年,村里条件好了,往常村里办丧事,桌台上哪儿有摆肉的,活人吃粮食都不够,一年到头,吃不着几次肉。
老赵上前取过三炷香,双手递给李复,李复接过,拜了拜,亲手将其插入香炉之中。
心中诸多感慨,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起来,去世的老者,跟陆德明之间,还有些渊源呢。
想当年陆德明跟着李承乾第一次来庄子上的时候,半死不活的。
倒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是身体不太好。
在田间地头溜达的时候,就看到了在地里干活的老者。
上前一问,嚯,岁数比陆德明都大,身体还硬朗。
搞的陆德明都不自信了,非要去挑水浇地,李复好说歹说,才给陆德明拦下。
如今,陆德明得以休养,老者反倒故去了。
不过倒也不能做对比,毕竟陆德明的日子过的什么样,村里的老者日子过的什么样?
老人,只要能动弹,就是个闲不住的,要么在家干活,要么在地里干活。
但是人一旦上了年纪,方方面面的,就容易出问题。
故去的老者,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摔了一跤,结果就一直躺在家里养病,到底......还是走了。
以往平常在外头见到,看上去还挺硬朗的。
“节哀。”李复转过头去,对着磕头还礼的老者的儿子说着。
五十来岁的汉子抬头,双眼红肿,嘴唇干裂,想说什么,却只重重磕了个头,喉间挤出一声呜咽。
家中日子越过越好,正是要享福的时候了,阿爹却走了。
想想阿爹这一辈子,真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了。
日子安稳了,反而没享受多久。
一辈子没怎么享过福。
想起这些,跪在地上的儿子,更是难过了。
李复不再多言,退至一旁。
“郎君准备了一些东西,一点心意,往后,好好生活,日子还有奔头呢。”老赵安慰道:“老爷子高寿,临走前,看着家里过上了好日子,也能闭上眼了。”
“是。”汉子连连点头应声。
阿爹临走前也说了,他这一辈子到这岁数,也值了,看着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就算是闭眼,也是要笑着走的。
院外围了不少村民,或探头张望,或低声议论。几个老汉坐在墙根,脸上都带着许多沧桑。
灶房里,帮忙的村妇正烧水煮饭,大铁锅里白粥翻滚,热气蒸腾。
她们低声交谈,偶尔瞥一眼灵堂,又继续忙活。
出了院子,李复看了一眼远处。
“幸好。”李复低声说着。
“郎君?”老赵不解。
“幸好,这两年庄子上发展的足够快,让上了岁数的老人,赶上了好日子。”
“不然,跟着我这个主家,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
“然后我眼睁睁的看着老人家一个一个的故去。”
“不是滋味儿。”
“如今,日子好了,他们的儿孙,有饭吃,有衣穿,也有学堂可去。”
“我心里啊,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