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梁朝曦就听到“砰”的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往前方看过去,艾尼瓦尔别克就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同时条件反射一般绷紧浑身的肌肉,把刹车一踩到底。
野生动物保护中心这辆有些老旧的皮卡车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发出金属扭曲的怪叫,方右后轮碾上松软的泥土,碎石飞溅着打在底盘上,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闷响。
后视镜里闪过远方漆黑一片的山林,几乎是在一瞬间,山峰的模糊而又锋利的雪顶就倒转了方向,梁朝曦只觉得头晕目眩,五脏六腑完全失去了应有的秩序,通通都要从身体里面破茧而出,混沌一片的大脑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安全带勒在身上时超乎以往的疼痛率先激发了人的本能。
梁朝曦本能地以一手护额,另一手则死死攥着那只要紧的急救包,尚未来得及对艾尼瓦尔发出警示,瞬息之间,她的头颅已如重锤般狠狠撞击在车顶上。
紧接着,刹车系统发出了一连串尖锐而绝望的嘶吼,仿佛是对即将发生灾难的无力抗争。
车身仿佛被无形之手操控,尾部旋转了整整270度,最终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与路边一块沉默的巨石来了个亲密接触。保险杠在撞击下瞬间支离破碎,碎片如同愤怒的流星,四散飞溅,划破了夜的寂静。
艾尼瓦尔别克的脸庞重重地撞向了A柱,温热的鲜血沿着他坚毅的眉骨潺潺而下,混入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将世界染成了一片猩红与模糊的混沌。
车里不断传来金属变形的咯吱声,在夜晚的寂静的山路上激起一阵阵回响,令人毛骨悚然,心生绝望。
车子翻滚时副驾驶车门突然洞开,梁朝曦为了手上的急救包不掉出窗外,忍着头上传来的剧痛,整个人紧紧缩成一团,手脚并用,才没有让急救包脱手。
最后一次撞击来得最为惨烈。车顶与地面接触的瞬间,挡风玻璃的裂纹终于织成密网,梁朝曦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在蛛网般的裂痕中分裂成无数碎片。
她死死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杨星野温柔的笑靥。
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安全气囊在鼻腔炸开刺鼻的化学粉尘,安全带勒进锁骨的感觉像被烙铁烫过。
下一瞬,梁朝曦就坠入了深沉幽暗的虚空中,完全失去了意识。
当四轮朝天的车体终于停止滑动,山谷中也重归寂静。
变形的车门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摇摇欲坠的车灯里闪着诡异的光。
离车十米开外的地方,半截轮毂还在惯性作用下缓缓滚动,最终消失在苍茫的深山之中。
梁朝曦是被一阵尖锐的刺痛痛醒的。
眼皮仿佛有着千斤重,不知道她用尽全力尝试了多少次,才堪堪挣扎出一个罅隙来。
无尽的黑暗让她的眼睛一时间不能聚焦,朦朦胧胧中只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在自己的胳膊附近晃悠。
然而当这个毛茸茸的脑袋抬起头来,和梁朝曦四目相对时,梁朝曦的神志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视线仍然不是很清晰,但也不妨碍梁朝曦认出那是一双碧绿碧绿的眼睛。
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因为车祸撞坏了脑袋所以才产生了幻觉。
她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卡在车里面,痛觉从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里面向她袭来,梁朝曦却一动都不敢动。
她紧紧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很不幸,那闪着幽暗绿光的眼睛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消失不见,反而好像觉察到了她的呼吸似的,穿过破碎的车窗玻璃,离她更近了一些。
梁朝曦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虽然她知道,野狼一般情况下不会去主动攻击人类,但她现在浑身是伤,触手之地满是粘腻,在狼的眼里估计和一块散发着甜美香气的甜点无异,和野兽的嗜血特性相比,她简直没有一点儿还手之力。
唯一庆幸的是车里除了血腥味还有一股浓浓的汽油味,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匹野狼才没有选择直接下嘴,而是一直在狐疑地辨别气味。
梁朝曦试图发出一些声音把它吓跑,尝试了半天却一点有震慑力的声音都没有弄出来,只有一些无力的呻吟和喘息。
车祸没有直接要了她的命,是她的不幸,却是野狼的幸运。
梁朝曦努力未果,耳边已经听到了野狼的呼吸。
她决定尽人事听天命,屏住呼吸,装死试试。
没想到下一秒,温热的气息就已经来到了她的脸前。
梁朝曦紧紧闭着眼睛,等着命运对她的裁决。
粗糙的舌头带着湿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脸颊,一下接着一下。
等待已久的尖牙却迟迟不见落下。
梁朝曦察觉到不对,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个缝。
说起来她真的应该感谢杨星野,教会了她怎么戴隐形眼镜,不然经过这么剧烈的碰撞和翻滚,她的眼镜恐怕早就变成利器不知道插在哪里了。
不像现在,借着幽暗的月光和车灯微弱的光亮,她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匹尚未成年的半大小狼,额头中间有一片醒目的白色毛斑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这个斑点……
好像和她曾经救助过的那匹小狼长得很像。
梁朝曦努力回忆去年被她放归的那匹小狼到底长什么模样,时间太久光线太暗,她虽然感觉很像,但迟迟不敢确认。
最终,通过这匹小狼和从未接触过人类的野生动物表现出的迥异差别,梁朝曦断定,这匹小狼大概率就是之前她救助过又野化放归的那一匹。
因为,小狼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试图把她唤醒。
它一定还记得她的气味,记得曾经拿着奶瓶,给它喂奶的那双手。
危机暂时解除,她全身松懈下来,轻飘飘的悬浮感把她包裹起来,一股浓浓的困意好像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向她袭来。
每当她抗不过睡意沉沉地阖上眼皮,小狼就会重新弄出点动静让她清醒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回合,小狼一直都没有离开,执拗地守着她,又舔又咬,甚至用爪子大力的扒着车门。
已经变形的金属哪有那么容易拉开,反倒是狼爪和金属刮擦出的声音刺耳又刺心,总能让梁朝曦不由自主的一个激灵。
据说人对这种声音格外敏感是因为这种声音像极了野兽啃食人类头骨的声音,因此这种惧怕和恶心是写在人类基因里的程序,只要激发就停不下来。
梁朝曦却因为失血,开始慢慢感到浑身冰凉,就连一直连绵不断的疼痛感也渐渐减弱,对金属刮擦声没有了最开始的敏感。
她感觉自己坚持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经过了短短一瞬之间,恍惚间早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所有感官都已经渐渐褪去,眼皮似乎有着千斤重,哪怕是小狼直接上来咬她一口,恐怕她也连一声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直到后来,连小狼也消失不见,透过若隐若现的一点缝隙,她看到一束刺眼的光亮,耳边变得嘈杂无比,甚至听到了杨星野的声音。
他在叫她的名字。
圆圆,圆圆。
声音嘶哑,肝胆俱裂。
是梁朝曦从未听过的声线。
她心念一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身体却纹丝不动。
梁朝曦长出一口气,终是阖上眼。
一滴泪水缓缓从她的眼角溢了出去,是不舍,是告别。
梁朝曦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她看到了早就去世的姥姥姥爷。
他们好好地活着,身体还硬朗了好多。
梦里她又变成了那个又黑又胖的小朋友,她看着自己短短的手指,好奇地用手戳了戳杨星野那条受伤的腿。
这是非常不得体的举动,但,谁让她和杨星野那么熟呢,他是她的男朋友嘛。
想起杨星野是她男朋友的那一瞬间,梁朝曦甚至有些想笑。
要不是她真真切切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肯定以为她是不是重生了。
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主角带着满满的遗憾意外死了,睁开眼睛却惊讶地发现自己重生了,不是回到小时候逆天改命,就是回到人生中的重要节点重新选择,弥补上辈子的遗憾。
小时候她也曾经想过,如果她有一个重生的机会,回到什么时候会比较好呢?
没有任何犹豫的,她选择了第一次回新疆过暑假的那个夏天。
她要告诉姥姥姥爷提前去医院,要在看过米沙哥哥那块宝石之后就立马还给他,要好好地听妈妈的话……
可是,可是,她想象的不就是现在这个场景吗?
姥姥姥爷还在校园的厨房里面忙活,给她做她喜欢的蘑菇汤饭吃,杨星野的腿马上就要去拆石膏,之后就不用在坐轮椅,她用晒得像猴子似的小黑手在口袋里面掏来掏去,都没有发现那块从杨星野手里接过之后就一直和宝贝的放在裤子里面的海蓝宝石。
这不是梦!
这是……她死了?
梁朝曦猛地睁大眼睛,翻滚的汽车,粘稠的血液,滴答滴答汽油滴落的声音,绿眼睛有着一块白色毛皮的小狼,还有杨星野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梁朝曦感觉自己脚下忽然就出现了一个黑洞,不断地吞噬着她整个人,力量大到就算是光线都不能从这个黑洞中逃脱。
过去的一幕幕开始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还没有救回那只受伤的雪豹,没有在新疆实现自己的理想,没有和妈妈和解,没有和杨星野一起到白头。
她,就这么死了?
梁朝曦开始剧烈挣扎。
她不想这样,短短的人生却是满满的遗憾。
锥心刺骨的疼密密麻麻从她心里迸发出来。
她克制不住地大喊一声,两条腿猛地一蹬。
蹬了个空。
失重感向她袭来。
梁朝曦倏地睁开眼睛,刺眼的光线一下子就让她又把眼睛闭上了。
过了不知道到多久,当她重新一点一点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是觉得光线太强,让她忍不住想要用手把眼睛挡上。
她动了动手指,这才感觉自己的手正在被什么人握在手里。
这只手很大,很暖,略有一些粗糙,掌心的茧却让她感觉十分熟悉。
这明明是杨星野的手。
她想用力再动一动,却发现自己的手好像生锈了的机器,不仅不好用还不听大脑的指挥,怎么也再动不了了。
这是什么情况?
浑身绵软还一直在疼,不像是死了,更不像重生。
梁朝曦想开口说话动动嘴才发现嗓子干得厉害,嘴唇也好像裂了,一栋就疼,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去。
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杨星野沙哑的音色传入了她的耳朵。
“圆圆?圆圆?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叫医生!”
梁朝曦眨眨眼睛,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
原来,重生什么的,还是一场梦啊!
她就知道,这种臆想都是人类为了满足某些人需要后悔药的精神需求编造出来的。
消毒水的气味渗进鼻腔时,她听见心电图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睫毛颤动间,晨光像融化的蜂蜜流淌在眼皮上。
听到一声细碎的呜咽,梁朝曦转动僵硬的脖颈,映入眼帘的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泪眼朦胧的母亲。
梁朝曦没想到能在这时候看到妈妈,一时间也红了眼眶,干涸的嗓子拼尽全力,发出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
“曦曦,我的曦曦!你终于醒了!”
妈妈砂纸般粗粝的声音惊得梁朝曦心尖一颤。
下一秒,妈妈的眼泪就这样明晃晃地滴落在了她手背固定着针头的医用胶带上。
随着妈妈的泪水,梁朝曦的眼泪也抑制不住流了下来。
妈妈早就已经顾不上自己胡乱地用手在自己苍白的脸上抹了一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好像对待初生的婴儿似的,轻柔地用纸巾擦掉了梁朝曦的泪水。
“不怕不怕,妈妈在这儿。曦曦觉得哪儿疼,哪儿不舒服,告诉妈妈!妈妈给你找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