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初冬的天,又是在江面。
江风一吹,任是再好的身子骨也忍不住瑟瑟发抖。
采雁还好心提醒青山,“大人快回去换身衣裳罢,莫要着凉受了寒。”
青山一身湿回去,正好遇见长风。
他上下打量青山一眼,了然问,“刚从前头厢房过来?”
前头正是林莺娘的厢房。
青山皱眉,“你怎么知道?”
长风摇摇头,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来拍他的肩,“往后咱们俩遇见那对主仆还是警醒着点罢。”
青山似有所感,附和点了点头。
船上的一切都逃不过谢昀洞悉的眼。
他将做了坏事,沾沾自喜的姑娘拉进怀里,垂眸来看她,“欺负了我的两名亲卫,你很得意?”
“这怎么能叫欺负。”
姑娘强词夺理,“只是这船上太闷了,我闲来无事,逗逗他们而已。侯爷可是心疼了?”
她装作恼,转过身去,以背对着他。
“侯爷好偏的心,我从前叫人欺负了,也不见侯爷这样替我出头。合该我还不如您的亲卫?”
他将姑娘身子掰回来,“你怎知我没有为你出头?”
欺负,折辱过她的人向来没有好下场,只是他只做不说,姑娘全然不知。
也不是全然不知。
姑娘心思玲珑,隐约能窥探到丁点,但他既不说,自己便佯装不知。
她狡黠得很,自来只挑自己有利的说,如今谢昀要同她算账她这才打着马虎眼蒙混过去。
船出临江城,往金陵去。
一路上江水未歇,林莺娘隔着窗看潮平两岸阔,问批奏章的谢昀,“我这次回去,是以什么身份?”
谢昀搁下手里的奏章,朝她招手,姑娘乖顺的过来,倚靠进他的怀里。
她的乌发和她现在的性子一样柔顺,郎君温柔抚摸她的发,“你想以什么身份回金陵?”
姑娘在金陵,有很多身份。
她是远来寄居在定远侯府的远亲林姑娘,也是他养在雾凇院,避人耳目的外室,更是成安殿里,匆匆一现的成安公主。
她自怀里仰头看他,问出了心里藏匿许久的话,“侯爷,你会杀了我吗?”
她其实从未看过谢昀笑。
或者,从未看过他发自真心的笑。
他总是敷衍且虚假,偶有真切笑意,也是笑她愚蠢。
而现在,他是真真切切的看着她,眼里有经年未现的温柔笑意流淌。
他看着姑娘,认真说,“我永远不会杀你。”
这话无异于给林莺娘递了一颗定心丸,姑娘颠沛流离许久的心终于沉寂下来,再不必惊慌失措。
她躺进谢昀怀里,依附他,听他胸膛起伏连绵。
轻声说,“侯爷,去了金陵,我什么都听你的。”
几日不歇,船很快到金陵。
渡口码头上早聚满了来接的皇城卫,见着自船舱而出的姑娘,带着人立即跪地行礼,齐声赫赫。
“见过成安公主——”
“见过成安公主——”
本该死在成安殿那一场大火里的成安公主回来了。
这事落进缠绵病榻的新帝耳里,却是最后才知晓。
谢昀带着成安公主来见新帝,将她先前被掳出宫的缘由禀明天子,正是先前林莺娘说来搪塞自己的说法。
这缘由编得拙劣,若是有人要细细掰扯,多的是破绽漏洞。
但新帝不愿掰扯。
他现在已顾不上林莺娘了,更何况,先帝已驾崩,自己如今又是这么副苟延残喘的样子。
成安公主是否活着,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但他还是有些恼的。
“爱卿之前告假出行,原是为着这事?”
他恼恨谢昀瞒着他。
自己便是再病重,也是天子,这世上岂有臣子瞒着天子行事的道理,更何况,还是事后才来告知他。
新帝深刻意识到。
——他不敬自己。
但谢昀面上还是恭敬的臣子。
他躬身行礼,回答新帝的问询,“是,微臣此前告假,便是为着此事。只是当时消息不明,微臣恐事情未成,反叫陛下白忧心一场,便未事先禀告陛下。好在,消息是真,如今成安公主已经随臣回宫来见陛下。”
林莺娘在旁边,怯怯向天子行礼,“成安见过陛下。”
她心里其实有滔天骇然。
原先只是听坊间流言,说新帝身子不好,当时以为言过其实。却不想,今日一遭得见,是真的大不好了。
她是见过新帝还是微末时的模样,没想到,这才半年有余,那个萧萧郎君就躺在病榻上,苟延残喘,成了如斯模样。
新帝对着她点点头,嘶哑着声道:“朕与爱卿还有事商议,成安,你随宫人先去偏殿歇息罢。”
林莺娘颔首应下,跟着宫人出去。
殿门缓缓阖上,新帝与谢昀商议的话,是立储君一事。
此事再耽搁不得,先帝迟迟未立储君的祸患赫然在前,他不想自己离世后,宫变的旧祸再次上演,重蹈覆辙。
那场宫变太惨了,较之二十年前的宣武门之祸过犹不及。
宣武门一事灭的尚且只是昔太子殿下一门遭难。
宫变后牵连的祸端却是将几乎整个皇嗣都牵连了进去,导致自己现在想立储君也后继无人。
但他还是有人选的。
是先帝年岁最小的幼弟一脉。
当年先帝登基,也曾忌惮诸王势力,有过几番清洗。这位永安王,却是因着年岁最小,万事不知躲了过去。
如今数十年过去,这位永安王在朝中寂寂无名,一度到了甚至朝中无人记得的地步。
但是新帝记得。
他自己也是从寂寂无名中走出来的,他对谢昀道:“永安王有个孩子,年纪尚小,不过四五岁。朕有意,过继他到朕的膝下,立为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