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虽说都有猜测,但在子时于宅中感受到了震颤、听到远处传来的鼓点声时,所有心系李唐的大臣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这大夜,没白熬。
玄武门之变,要在而今再现了。
作为参与者,他们无一不感到激动与自豪。
匡扶李唐,就在今朝,天明之时,亦证天日。
张柬之更衣焚香,坐上了去大明宫的马车,于车内喃喃感慨,
“梅相洞明啊。”
是梅相再三叮嘱,陛下向来守时,必定于子时半君临长安城下,吾等须提前整备,免得误了大事。
而多余的,他不会说出口,只在心里感慨,
陛下守晷刻不差,诚乃臣民之幸。
去岁秋刊印的《论闪电战》,卷中写了什么,与陛下做了什么,分毫不差。
【来年弘道十三年,待惊蛰地气初动,以铁骑踏雪开路,三日必破雁门关。
夏至前抵渭水,秋分时节当饮马曲江池。】
【一段论惊蛰破冰期,其日四十。
二段论谷雨决水期,其日六十。
三段论秋分收镰期,二十日尔。】
从三日破雁门关开始算起,一百二十三日,分毫不差。
伪周武氏与那些负隅顽抗而不识天威浩荡的世家、酷吏,正是在这册预言中,一步步的自取灭亡。
张柬之掀开车帘,看着一架架如川流相汇成一条河的车马,大笑一声,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除去府中都各有规格的护宅侍卫外,众位朝臣身边或跟着儿子、或跟着小厮,他们手中都提着灯,一盏盏汇聚在一起,照亮了大明宫前的夜。
禁军见到站在队伍首列的梅伯温与张柬之,他以右手抵左胸行军礼后,打开了大明宫的门。
一道,又一道。
自丹凤门入,走过下马桥,经丹凤门广场,沿龙尾道登含元殿,北穿宣政殿,又过紫宸门……
便到了女帝的寝殿,蓬莱殿。
内侍见诸位大臣竟于夜半无通告贸然进宫,当即要爆呵,却已被梅相打断。
“事急矣!
唐军已破金光门,伏乞陛下速易常服,臣等誓死护驾至玄武门,与北衙禁军会合暂避锋镝。
若再迁延,迟恐生变!”
内侍一听,眼前顿时一黑,险些上不来气。
他甚至来不及对梅相等人说些什么,便着急忙慌的冲进了内殿。
老人的睡眠是浅的。
但提前起床的代价是大的。
女帝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可常年难以安睡的习惯,让她的神志很快在一盆净面的冷水中恢复了过来。
“速更衣。”
更衣的同时,女帝在宫女的服侍下漱口的同时,抓紧时间吩咐道,
“传令,清思殿中逆孽尽诛,偏殿李旦械送觐前!”
被禁军圈禁在偏殿的李旦很快就被押了过来。
武泽天横了一眼,顿时觉得他那与李乾治有五分相似的容貌,竟有十分的碍眼与作呕。
“你面目可憎至此!”
这样的话,武泽天近乎每日都要与李旦说,事到如今他对这种话的无视程度,远高于左耳进右耳出。
只是,大半夜抓他过来,就为了说这些?
回想起前些日子圈禁时,李多祚那似有若无的暗示,李旦心中有了揣测。
李唯……怕是回来了。
果然下一句,武泽天对着李旦怒斥道,
“你那好弟弟不顾你生死,竟敢举兵犯我长安。
他能否坐稳龙椅朕尚存疑,然尔与诸子性命,皆系于朕一念之间。
尔若识时务安分守己,尚可保全残喘,若再妄动,朕必让你李氏一脉香火断绝!”
听到女帝这般说辞,李旦面上惶恐,可却心道一声,
‘犬彘之论。’
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当心中吐露出这忤逆、侮辱之词时,李旦便知道,他对生母最后的血脉亲情也早在他被再次圈禁与子女分离时消耗殆尽。
他识相,子女就能活着,李家就能有后吗?
怕不是在传他之前,就已经派人去屠戮了罢!
若李多祚所言并非他强加揣摩,那尚且还好。
若是他会意错了,弟弟李唯便是他们李家的独苗了啊!
到底谁面目可憎、令人作呕!
是你啊!
妖妇!
当武泽天走出了蓬莱殿,站在诸位大臣面前时,她依旧昂首挺胸,使内侍抬坐撵,疾行朝着玄武门而去。
虽此行为与仓皇夜逃无异,但武泽天依旧坚持维系着自己身为女帝的威严。
最起码在穿着上。
紧迫从简,却还是着绣赤金十二章纹与龙鳞的玄色窄袖圆领锦袍,外罩鸦青织金斗篷掩藏身形,腰间九环蹀躞带悬朱红蔽膝,一双黑缎云雷纹短靴,头发绾单螺髻,以鎏金螭纹簪与龙首步摇固饰。
她就是要告诉所有人,饶是长安城破,然武周天命未坠。
她想着待会过玄武门,于重玄门与禁军汇合后要迁都何处,从哪里东山再起。
想着最后派谁来做死士,一把火烧光这座大明宫。
想着……
同样,被禁军压着疾行的李旦也在思考。
这阵仗,不对劲啊。
先不说这羁押、挟持他禁军手中持着的竟然是把未开刃的剑。
就这群大臣们,是怎么带着护卫、儿孙,在仍处于宵禁中的皇城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大明宫的?
李旦抬头向前看,看着满脸倦容,却皱着眉头焦急思索的武泽天。
他知道自己的生母并非愚钝之辈,可到底是老了,又被这群佞臣恭维的太猖狂了。
自以掐死自己女儿为局扳倒王皇后以后,她的后半辈子太顺了。
高宗独宠,连生五子!
老天更是为她遮风挡雨,处处庇护。
明明要将高宗一世之功付诸一炬,军中却出了个莽夫袁绍成,以五千饥兵大败十万朔丹蛮夷,稳住了北方阵线。
明明喜怒无常、嗜杀成性,长安城里却出了个自称能窥梦的巫医顾氏,为她的一切谬论背书。
唯与他和李显不同,是潜藏于渊的龙,是承太宗之武勇、匡扶正道的天命帝皇。
若是……真有一个万一,李旦自会如兄长一般,以自身血肉给贤弟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等这妖妇于玄武门前反应过来时,便为时晚矣、死局已定。
李家人,入长安,玄武门,这些个词代表着什么,真是好难猜啊。
……
唐军奏乐,阵前一支奇高的长枪,举着武安康、武三思等武氏贼子的首级。
血淋漓的从上往下滑落,瞧着血腥,但也让唐军自觉有一种肃杀的雅致。
武氏毁李唐江山,得此下场,罪有应得。
李唯对长安无比的熟悉。
虽然从未真正出来逛过,可这是他出生之土,藏经阁中亦有详细的描述记载。
李老亦是如此。
进城如归家,闲庭自若,处处了然于心。
李多祚送的长安地图,最值钱的还是奸佞新迁的家宅地址。
唐军在坊市分流,或守巷口,或直奔某一家宅而去。
起初百姓不敢出门,更是有人哭嚎道,“唐贼进城了!!”
可他还未说其他,便被家中鞋子都穿颠倒了的老母,拿着敝帚冲出室内,对着逆子的头就呼了过去。
“孽障!你老娘我还没死,鬼嗷些甚!
唐贼?老娘看你个孽障才像贼!”
怒骂着,这位瞧着身形就很健硕,出来得匆忙甚至未来得及盘头的灰发老妇人,继续追着儿子满院子的打。
“老娘今儿个就要把你的狗脑黑心肝儿挖出来瞧瞧,看你到底是撞了什么邪煞,唐贼这种大逆不道的词都敢往外说的!
天下从来都是大唐的天下!
你爹死的早,可你不是没娘养的孬种!”
老妇人字字珠玑、条理清晰,方才抱头痛哭的壮丁不敢反抗老娘只跪地不吭声。
约莫过了快一盏茶的时间,老妇人实在是挥不动短柄敝帚,壮汉也才在这时惊呼,
“老娘,孩儿错了!大错特错啊!”
“老娘!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们,我们,赶明去城外的道观吧!”
与方才的干嚎不同,这一刻,接近七尺的壮汉,抱着自己的老母,吓得痛哭流涕。(唐尺,六尺算一米八,七尺算两米一。)
方才……不,不不不……到底是什么一直在控制着他?!
他爹临死都念着的贞观李唐,他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在李唐皇帝进城的时候呼其贼?!
他失心疯了吗?!
“儿?你,你……
我们去,我们一块去,带上你家那口子和几个小的。
等能出城了,咱们就去!
去完了以后,再绕路给你爹磕头去……”
老妇人抱着儿子,拍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后背,也在垂泪。
莫说儿子,就说是她,在前几个月里也把李唐忘了个一干二净。
本来还觉着是老了,不记事了。
可现在一看儿子,老妇人就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长安城里作祟,而李唐皇帝得昊天赐福、神龙庇护,这才使那邪祟不敢再害人。
……
玄武门近了。
可禁军却未上前迎接,更未向她行礼。
这一刻,武泽天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
但她还是佯装镇定,问,
“大将军何在?车马何在?”
可禁军分毫不动,立于禁军首列的李多祚也目不斜视。
“尔等是要造反吗?!”
似乎是为了回答武泽天的质问,梅伯温出列上前。
“臣,梅伯温,请太后赴死。”
一句话,震惊了除去梅伯温以外的所有人。
这……和商量好的计划不一样啊!
不是说逼迫女帝退位,把皇权交还给李唯吗?
朝臣中有人左顾右盼,而同样屏息的张柬之却在急中生智后抬手,以动作制住了众人的惴惴不安与窃窃私语。
此时,绝不能乱。
端看梅相后续如何说。
请太后赴死……
似乎也未尝不可。
武氏不死,于李唐来说终究是如鲠在喉。
让梅伯温逼宫使女帝自尽于玄武门,届时就算新帝亲临玄武门又如何。
禁军千人、朝中大臣都看着呢,是梅伯温开的口、带的头。
武泽天被梅伯温的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抬手拍着坐撵的扶手,指着梅伯温,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然,梅伯温却有太多的话要说了。
与此同时,鼓声近了,破阵乐的声音回荡在玄武门周边。
朝着玄武门外的方向看去,十二道好似冲天一般的黄龙纛,正在一步一步的逼近。
本该驻守此处的禁军,不自觉的让开了一条大道。
这时,诸位大臣也能瞧的见,在那道大唐旌旗下,在龙车之中,怀抱琵琶,奏响破阵乐主调的,是一身素服的李唐新帝,是阔别不过三年,却让他们再也不敢认的落魄皇子、和亲驸马。
带着更充沛的底气,梅伯温看着眼身后眼神清澈的痴儿梅谨,深吸一口气,再无顾虑的朗声道,
“武氏妖后,本为李唐太后,然贪恋权柄,屡戕骨肉。
及显嗣位,犹握枢柄,竟行废立,僭称垂帘。
悖逆至此已极!
然,复敢再黜李氏天子,妄登大宝,效牝鸡司晨之谬!
若尔倘有经天纬地之才,或可稍掩其咎,然尔德不配位,才不堪国!
自知难服四海,遂行屠戮宗亲,戕害龙裔未餍,继诛社稷栋梁,终致庙堂无贤臣,边关失良将!
以酷吏残暴之邪术迫胁群僚,恃谄媚之徒充塞台阁。
任人唯亲,纵武氏子弟窃功邀宠。摧折直臣,使忠义之士折腰蒙尘。篡青史以夺唐祚,移勋业而饰伪周,更将尔之庸聩,诿罪太宗圣主!
猖獗若此,竟污贞观为乱世,弃太宗开疆如敝履!
偶有边捷,竟辱幺儿充赘婿,人伦尽丧,岂堪为母?
尔之倒行逆施,致黔首流离,士族侧目。
然钳口之术,焉能堵天下悠悠?
今梅某直言,尔秽行上干天怒,下招人怨!
尔罪滔天,擢发难数,恶贯满盈,万死莫赎。
臣全尔颜面,死谏终言,若欲保太后哀荣,请为高宗皇帝殉葬!”
诸位朝臣倒吸一口凉气。
梅相最后说什么?
死谏。
哪怕是看在他这番气节,张柬之等人也纷纷作揖高声附和,
“臣请太后殉葬高宗皇帝!”
“臣请太后赴死!”
李唯抵达玄武门,‘正巧’听完了全貌。
他的手从弹奏中停下,而奏乐声也在三息之后戛然而止。
有时候,沉默亦是一种得到瞩目的方式。
尤其,李唯不知何时,竟然换上了一身丧服,其内涵如何只能说见者有数。
对于情况竟然进展到‘请太后赴死’,李唯略感惊讶。
他侧目瞧了瞧神情复杂的叔公李老,又看了眼满眼决绝站在本该为天团之首张柬之身前的梅伯温。
女频天道?
不过如此。
终究是他赢了啊。
李唯与武泽天无言向往着。
“你看我可有几分似从前?”,李唯这样问。
可武泽天却回不出一句话。
她只觉得自己呼吸间都在颤抖,本来硬朗的身姿在这一刻竟然头晕目眩,连站起身来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她看李唯,好似看李世民从灵柩里爬出来。
何其可怖。
而更恐怖的是,她知道李唯并非李世民。
那一双眼睛,那一双眼睛的眼尾,像极了还被叫做媚娘时的自己。
媚娘,她讨厌这个称呼。
她耗费心机,争抢到最后,也不过一个武才人。
好不容易他死了!
她机关算尽,成为了李乾治的皇后。
可李唯……她熬坏了身子才生出来的孩子,竟然和她一生的梦魇如出一辙……
过去曾经的种种袭上心头,一股作茧自缚仿佛要窒息而亡的恐慌如潮水般将武泽天淹没。
她……
放出去了一个比太宗皇帝还要可怖的李氏子。
她……
没有以后了。
李唯,代李世民、代李乾治、代那没有名字的女儿、代李弘、代李贤、代李显,向她来索命了!
果然,就像是印证武泽天心中的恐惧一般,没有得到回应的李唯缓缓开口道,
“朕听闻,尔欲殉父陵?
痴念虽妄,然志存高远,亦可嘉矣。
朕虽割肉还母,与尔断亲绝义,然念尔廿载抚育之德,岂忍拂汝临终夙愿?
众将士,奏乐!
昔日太宗所作《秦王破阵乐》,乃太后平生最爱,今朕当亲自奏乐,命众卿以剑舞送终,岂不美哉?
太后年迈,宫婢何不扶之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