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继儒一惊,本能放下酒杯。
“张长弓,看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高仙草冷冷说,面如寒霜,喊了一声:“贾校尉!”
就见那个冒充贾县令的军汉噔噔上楼来,全身披挂,似乎正等待着上阵。他恭恭敬敬向高仙草行礼,高仙草手指张长弓,趾高气扬、又冷若冰霜说:“把他拖下去阉掉!”
张长弓唬得七魂出窍,忙高喊:“仙草妹妹,哥哥错了,再不敢乱开你的玩笑。”
高仙草噗嗤一笑,嘴角显出两个圆圆的梨涡,说:“呸,胆小如鼠!我也是跟你开玩笑的,看你那副熊样!”
她扭头看向老贾,露出满面笑容,朗声说:“贾校尉,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哥哥翻越葱岭,远征大食国,正需要人手。我已找到张长弓,再不需要你保护,你火速归队,照顾好我哥哥!”
贾校尉向她行礼,转身离开。
高仙草回头,见宋继儒脸上写满疑问,调皮地冲他一眨眼,说:“我听顾大人说,你原本是来扬州找我对弈的,太好了,我们已通过张长弓交过手。以后有机会,我还想跟你切磋切磋。”
因宋士廉是在高仙草的道观中了飞针,宋继儒想问她是否知道凶手线索。如今他已知道真相,就没必要再问。转而问道:“高小姐,我有一事不明:蒲州杨县令行开海捕文书,各处追捉我、李福和老张。后来为何我和老张的通缉令没有了,李福反而榜上有名,而且赏金那么高?”
高仙草微微一惊,反问:“你没有问过陈忠和李福吗?”
宋继儒有些尴尬。陈忠和李福形影不离,坐卧同起,自己虽竭力替二人辩护,其实心里也暗自嘀咕,又怎好意思询问。
高仙草微微颔首,沉默良久。把杯筋推过一旁,在桌子上与宋继儒摆开龙门阵。
“你看,这个杯子代表杨县令,他只是一个小喽啰,狂妄无知,不值一提。他背靠杨家,就是这个大盘子。”
里面是一条完整的黄河鲤鱼,色泽红亮,巨大的盘子差不多占据了桌子四分之一的空间。
高仙草手指另一个大盘,里面是红烧甲鱼,盘子比红烧鲤鱼大一些。
“这是王鉷,他如今备受恩宠,几乎快超过李林甫。但他对李林甫依然恭敬,可以说,其势力依然属于李林甫。”
“这些都是李林甫的势力!”高仙草手指一划拉,指着大大小小的菜肴果脯:“这些是文武百官,散落于大唐各地的官僚、镇守边疆的将军,表面上他们都听命于李林甫,然而在朝中各有山头。”
高仙草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宋继儒,露出神秘莫测笑容,说:“你看,是不是李林甫的势力最大?可是,杨国忠只有五十多岁,李林甫七十多了,如日暮西山,拿什么跟他斗?杨国忠为何执意要发动南诏之战?剑南这块是他的势力,南诏之战获胜,他就有更多资本向老皇帝要更多的盘子,更多的菜。”
她夹了一块红烧甲鱼细嚼,觉得美味软糯,见宋继儒若有所思瞅看自己,嫣然一笑,问:“你觉得陈忠是哪盘菜?他处死杨县令,肯定不是杨国忠那一派。但你要说他从属李林甫那派,我觉得也不是。李林甫的党羽,才不会好心替百姓请命。”
宋继儒看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陷入沉思,只默默喝酒。
高仙草看得明自,肚中计较,忙斟了酒敬宋继儒一盅,柔声说:“朝中势力,还有一派,虽远离朝廷中枢,却在自己的职位上兢兢业业,为国操劳,为民请命。您的祖父宋璟老先生,已做出榜样,他执法严明,不惮权贵,哪怕被贬辗转地方供职,始终不改清廉严正。他的四个儿子继承家风,连我这样的出家人,也听闻他们的官声。大唐幸而有你们宋家和陈忠这样的官员,百姓好歹还有些许盼头!我替百姓敬你一杯!”
宋继儒引为知音,怦然心动,怔怔如泥胎,喉结在立领间仓促滚动,千言万语都噎在干涩的喉咙。他抬起通红的脸,与高仙草目光交汇,如天雷勾动地火,情愫在心里熊熊燃烧,天大地大,彼此眼眸只有对方的影子。
“你们忘了,还有一派……”
张长弓不知何时已解开身上的绳索,大大咧咧坐在两人中间,拿起一根羊棒骨大嚼,满嘴流油说:“吃饭派。不管什么菜,都是吃饭派的下酒菜。”
宋继儒和高仙草互相对视,心领神会一笑。
本书写至此处,须将张长弓过去的事情叙说一番。张长弓认识宋继儒不过才三个多月,而他的父亲张德福三十多年前就认识宋继儒的生父韩擒虎。
张家世代养马,先祖曾为牧监,后因罪发配边疆,到张德福这代,已贫困不堪,老少十余口人都挤在牲口棚里住着。他虽为马曹,手下只有两个兵:一个韩擒虎,一个沈梅清。韩擒虎是状元,因不愿娶公主,得罪皇帝发配边疆;沈梅清是太医,因不愿卷入后宫妃嫔间的争斗,也被发配边疆。张德福忠厚老实,虽不善言辞,但实打实把这二人当自家人看待,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必邀请二人一同享受。
不过,他对马比对人更好。征备草料、刷洗马匹、扎草、饮水、煮料……他不放心旁人,总是自己亲力亲为,滋养马匹。日间看见马睡的,必赶起来吃草;夜间看管殷勤,发现走丢的捉将来靠槽。那么多军马,谁脾气暴烈,谁脚力耐久,谁饮食不佳,谁脚底扎刺,谁崴伤膝盖……他都一清二楚,如数家珍。到母马产子时节,他带着全家人昼夜不睡,守在孕马身旁,接生照料,自己舍不得吃的珍贵粮食,熬成粥给母马吃。军马被他养得肉膘肥满,见了他,个个泯耳攒蹄,亲热无比。
然而,似他这等殷勤,喂得马肥,只落得上司道声好字;若遇雪灾之年,伤亡了马匹,不仅要见责,还要罚赎问罪。偏张德福又迂腐木讷,不知寰转,家里愈发贫穷。
这一年,张长弓出生。张德福躺在炕上,看着身旁爬来爬去的儿子,暗自发愁:这穷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韩擒虎早已因功脱离马夫身份,沈梅清也随他进入军营做了军医。只有自己还在这里养马,一家人还挤在牲口棚里,跟牲口作伴。他长叹一声,打了个哈欠。光屁股刚学会走路的张长弓,眼明手快,抓起羊粪球就塞进他张大的嘴巴里。张德福惊叫着干呕,张长弓却拍着胖手大笑。看他可爱模样,张德福高举的巴掌没舍得打下去。
这时,他的大女儿张长英惊慌失措跑来,气喘吁吁大叫:“爹,来了好多兵!”她虽衣衫褴褛,依然挡不住十八岁朝气蓬勃的青春之美。
张德福立即拿起粪叉挡在女儿面前,摆出拼命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