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嘿,有什么正经事儿啊,我们之间要说点什么啊,爹?”
“别瞎叫爹,你爹听见了得骂死你呢。”
“好吧。”孟烦了看着面前的老头子又好了,用舌头舔着嘴里的糖,摊着手一脸无辜,装傻,看着对面的老头,不知道要说什么。
可是对着这样一张皱巴巴,可怜兮兮的脸,你是很难装傻的,孟烦了的想出来的新办法,就是我不看你,嘿,我就是不看你!
最后他还是输了,但在此之前他得先确认一件事儿,
“死老头子,我是谁啊?”
“你是烦啦那娃啊。”
“对喽,我跟您说一件事儿,但是您得保证一定别跟其他人说,成不?真不是我忍不了了才跟您说的,是您老问我。”
“行,额发誓,如果额要是跟别人说了,就让那个天打五雷轰,让额老死不得还乡,行不,烦啦?”
兽医的语气有点像是哄小孩玩儿一样,他坐在土上,盘着腿,用手拄着自己的那张老脸,作出认真听的样子,
孟烦了坐在他那个上座上,探着身子,和兽医离得近近地,从下往上看着那双老眼睛,
“就是说啊,我们那个团长啊,他有一个绝户计,就是用我们这个炮灰团去换南天门,可是我们出十个人就得死九个,搁你,你干吗?”
“我不干,乌龟王八蛋才干,脑袋叫门夹了的,驴踢了才干!”
“对啊,就是啊,傻瓜笨蛋才干,我高兴,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你也这么想,就是凭什么还要我们干,我们干得已经够多了,怎么着,这回这好机会就不能轮轮其他人呢?”
孟烦了高兴,他现在出奇地高兴,因为又有一个人和他的想法一样,三个人对一个人优势在我啊!他幸灾乐祸的要死,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死啦死啦那个疯子才是错的,
他拍着老头子的肩膀,高兴地说着,擦着自己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行了行了,放心吧,不会死了,因为我和半仙儿已经让死啦死啦闭嘴了,他不说了,不会说了,虞师着急就让他们着急去吧,虞啸卿疯了就让他们疯了去吧,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兽医突然看着那张脸,眨着眼睛,问着,
“……啥?那个,我就是……那个你刚才说是个啥嘛?”
“你这怎么耳朵也不好使了?”
“我之前跟你说过,额还是伤心死的。”
兽医坐到了刚才孟烦了坐上去的树桩旁边,用脑袋钻着老旧的树根,还是想不明白,现在换了气急败坏的烦啦站着,
“我刚才跟你说的就是,那我们这个炮灰团,去换南天门干不干?”
“……额以为换不来了的?”
“不是,你今天怎么的啦?您能不能不跟我这儿添乱啦,凭什么还是我们啊?”
孟烦了出离的愤怒他不想看兽医这个样子,他想要离开,他觉得自己没错,真没错,怎么着这回又是他们上啊,得该让那群精锐上上吧,他们是精锐,我们是什么啊?我们就是一群炮灰渣子,怎么什么好事都轮不上我们,坏事一件接着一件老往我们后屁股钻啊?
“你娃就是看不得我老,连话都不好好跟额说了。”
孟烦了弯着腰去看兽医的那双眼睛,然后被狠狠的烫了一下,又转过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没人是伤心死的,你明白吗?,你干嘛啊这是?他们一个个的恨不得马上去死,让他们去好不好啊?你留着你的眼泪好不好,留着你的眼泪让枯树生根发芽吧您!我们都活着不好吗,干嘛非得我们去死啊?!”
“可是额还是伤心死的……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孟烦了不承认自己是错的,所以他要离开这里,离开他父亲嘴里成天念叨的那郁郁不得志的诗,离开这个时不时糊涂的老头,他要走,临走之前还喊了一句,
“没人伤心死!”
兽医的嘴里开始念叨着,神神鬼鬼的,
烦啦回头最后看着那张苍老的脸,他现在是真的不能看着这张脸,不远处的雷已经密集地快要开会了,这场雨他估计会很大,他快要离开的这一小片空地上的时候,没回头,只是喊着,
“走吧,老头子,要下雨了,该收衣服喽——!”
孟烦了背对着郝兽医,他走出了一段距离看到不远处的雷云密布,想要叫着老头子一起走,就在这个时候一种熟悉的声音在空气中穿行着,一种他很熟悉的声音,做梦也忘不掉的声音正在冲他们这里过来,
他扭回头,只来得及对着靠在树根旁的兽医大喊着“趴下——!”
那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炮弹直直地打到了兽医正靠着的那个树根,黑色的炮弹溅起土黄色的沙尘,巨大的气浪把孟烦了撞倒了在地,鼻子里插着泥土和杂草。
一颗七十五毫米山炮弹,刚落下去的时候孟烦了的脑子里就飘着这些东西,他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
就一发,再没有别了的,所以就只是意外。
当烟尘散尽,雨滴也就顺势落了下来,这场雨真的很大,浇得孟烦了像一只脱了毛的鸡,他在一切声音消失之后急忙地爬过去,在那个树坑里扒着,黑色的泥沾到他的手上,扒着他的脸,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又四肢并行向着不远处的悬崖巴望着,想要看看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怎么就什么都没有了呢?
烦啦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可是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翻滚着的怒江和浅滩的石砾,就什么都没有了。
从那个看不见太阳哗啦啦下着雨的黄昏,直到第二天开始下雪的凌晨,炮灰团的所有人都疯了,为了一具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的死老头子的尸体。
雪是从后半夜就开始飘飘洒洒地下着,只是到了地上的时候就化开了,什么都找不见了。
对岸的炮火在祭旗坡上炸开,死啦死啦手上举着一个炮弹箱子,嘴里喊着克劳伯,这一场仗是他们自上祭旗坡以来同对岸打的最激烈的一场仗,
机枪组,掷弹筒组,山炮组完全不顾炮灰团仅剩不多的武器储备,所有人的都疯了,以至于横澜山上为了南天门同样发了疯的虞啸卿给他们贴心地送来了补充弹药的卡车,
一门山炮,几枚小炮,是他们唯一能够得找对岸的武器,克劳伯忙得像一只旋转的陀螺,
孟烦了忙着趴在战壕上用单筒望远镜看着刚刚那枚炮弹出来的位置,地动山摇,土石迸溅,最后确定的位置是两点种方向的一个九二步炮群。
迷龙的轻机枪什么都打不着,孟烦了做完了他能做的,剩下的家伙们都围在他们团长那几门炮旁边,看着忙碌,
他说,我们现在没这手可以握喽。
孟烦了接着从天上掉下来的雪花,大而柔软的雪花落到他手上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迷龙靠在他的身边,想要把自己的手给他握,让他闭嘴,可是坚持不到十秒钟就把手给收了回来,因为受不了。
在祭旗坡如此激动的一场战事中,只有一处地方安静得异常,就好像那飞射的炮弹和乱飞的子弹和他们这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一样,没有一个人想来这里,大家都下意识避开这里。
这个洞里堆放着简陋的食物,乱七八糟的东西散落一地,在这里唯一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晕迷了三天三夜却还是醒不过来家伙,大山蹲在他的床边坚信她师父只是睡过去了,醒了之后就又会教她念诗了,
她是知道外面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的,那个总是对她很好,想要给她糖吃的老爷爷死了,被小鬼子的炮弹炸死了。
现在外头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她听到过师父管那个老头喊爹,但是师父又说那不是他的爹,之前她很希望师傅醒来,可是现在她想师父要是一直不知道这个消息也挺好的。
大山的手里抱着胖乎乎的毛豆,梳理着猫猫蓬松的灰色毛发,默默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师父眼角慢慢地掉下一滴泪水,但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再一眨眼那滴泪水就好像外面的雪花一样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她揉着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一点儿,就看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又睁开了,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他们的洞外边,炮声依旧震天响,好似永不停歇,
朔玉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大山抱在怀里的那两颗绿色的小眼睛,坐起身来,眨了眨眼睛,他好像听到了迷龙那家伙吵死人的嚎叫,他哭起来真是像他唱二人转一样难听,于是他醒了,想让那家伙别唱了,
只是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里?现在外面是在打仗吗?和谁?横澜山,还是对岸?
朔玉觉得自己头昏脑胀地站起来,一下子没站稳差点又摔倒下去,幸好被旁边的大山及时扶了一下,才不至于又躺下去,
“外面是怎么了?”
“在打仗,师父。”
“和谁打?”
“对岸,小鬼子。”
“哦。”
朔玉觉得自己需要出去看看,虽然他现在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他还是想出去看看,大山就跟在他后面,看着自己的师父用自己的那把一直背在背后的佩剑当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他出去的时候,天上的雪也就停了,地面湿阴阴的,脚踩上去会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听声音,对面的早就停了,可是他们还没有,炮弹声依旧响着,他看见很多人垂头丧气的坐着,或者蹲在防炮洞里,用眼睛看着他,
他本来想问问自己昏过去了多久,可是看着一路这样的表情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他问大山,大山只是说不知道,可是她真的不是一个很会撒谎的小孩子,
朔玉只是叹了一口气,想要找一张认识的脸,想要问问他们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昏过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子里突然多出很多的画面,李乌拉,要麻,康丫,豆饼,蛇屁股,大胡子……的死样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是他可以很确定的说这些王八蛋们都没死的,他救了他们,每一个!
朔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前总是闪现每个人的死样,包括他们团长的,可是等他想要看清楚点的时候又什么都不见了,等他回忆着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的时候,又突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是用橡皮擦被人擦掉了一样,
他摇晃着自己的脑袋,然后他眼前的黑白景象就再不出现了。
小尾巴跟在他的后面,看着自己的师父在战壕里找来找去,扒拉着每一张脸,当他来到郝兽医的治疗洞里的时候只看见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烦啦,在那里傻呆呆地看着一封信。
他站在洞口,初升的太阳在他脑袋冲着的地方升起来,他说,
“烦啦,郝老爹去哪儿了?”
另一边不辣也迈着并不太规整的步子来了,头也不抬地问着,
“烦啦,兽医有么子要带走的呢?”
转头就看见了他对面的半仙儿,小眼睛晃来晃去,转身就想着要跑,可惜没有跑掉,朔玉手里当着拐棍的长风掉下去,被他身后的大山抱在怀里,而朔玉自己扒着不辣的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话来,说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不辣的腿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不辣锅~你的腿还在的呀~!”
“……半仙儿,那个你醒了么,醒了好呀,醒了好啊。”
“不辣锅~兽医去哪里了?”
朔玉扒拉着不辣的身体站起来,抓着他身上的那两片烂布衣服,看着湖南佬躲闪的眼睛,他眼前不知怎么的闪起了一发黑色的炮弹,黑的吓人。
不辣不知道该怎么说,疯狂得给转身过来魂不守舍的烦啦使着眼色,让他赶紧来帮帮自己,烦啦的嘴里还吃着一颗被沤烂的糖果,那是朔玉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看到过的平静和悲伤,他的手里拿着一封破破烂烂的信,耷拉着,看着他。
朔玉很确信烦啦现在很想大哭一顿,可是他没有,同时他听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在问着,
“烦啦……郝老爹……他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