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堡里坚守的日子可以说得上无聊至极,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当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日军再一次发起冲击的时候,他们能及时从自己的枪里发出子弹,来保护他们自己的这条小命儿。
不过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无所事事,穷极无聊到康丫要数他脚底板上的老茧当作稀少的娱乐,
潮湿闷热,少雨无风,虫子和饥饿一样紧紧地贴在他们的身上,就像他们此时正紧紧贴在南天门上一样。
阿译是他们之中唯一在这种时候还能找出什么东西干的——写日记。
于是他们除了玩自己的手脚以外最大的娱乐,也就是趁着阿译上厕所或者不知道去干什么的时候,偷看他的日记,虽然烦啦他们并不认为这种行为是偷,他们看得正大光明,并且心安理得。
在阿译又一次不知道去干什么的时候,
朔玉听着烦啦用他所理解上海腔调念着阿译的日记,有的时候他怀疑阿译写那些东西就是故意给他们看的,故意让他们有一个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一项可以打发的东西。
如果真的是这样,只能说他真的是一个好人,感谢他在这么一个每一个家伙都恨不得小鬼子都再冲上来一遍,把他们都杀光的时候,还有一个可乐的东西,能够笑笑。
急切,相当的急切,每个人的脸上的都是如此,就好像那上面有他们最想看的东西一样,张立宪和何书光已经彻底不绷着也凑了上去,他们是离得最近的那一拨。
朔玉倒是没有凑过去,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爬过去了,
他刚才刚处理完三个家伙的外伤,割掉了一个家伙半米多的肠子,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挺过接下来的阶段。
他把脑袋在康丫身上找了一个好地方等待着烦啦开始念,烦啦这家伙一边念叨还一边加上点自己的评语,是他们最喜欢部分,
“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一天,空投又来了,半仙儿期盼着这一回儿能有点药品——嘿,半仙儿,瞧见没有咱们这位督导大人也偷着叫你半仙儿呐!”
朔玉有气无力地看着坐在人群中间被簇拥的烦啦,冲他笑笑,他刚才的所有力气都被用来把自己手清洗干净了,现在那上面重新缠上了新的布条。
烦啦自讨没趣只好在旁边人的催促下继续念着,
“可是他又失望了,我们努力抢回来的两箱子东西里只有一小瓶洋酒称得上是药品,半仙儿说‘有总比没有好’,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大部分空投都给小鬼子抢走了,美国人说,空投场太小,可是我们的命也就只能换来这么一小块儿空地了,而且只能维持几分钟。”
张立宪此时就跟烦啦靠在一起,这几天他们俩的关系倒是越发的不错了,他补充道“不是大部分,是百分之九十六,我算过了一共五十箱空投物资,咱们就抢到两箱。”
烦啦看了他一眼,继续念着,也许是不想和张立宪那张脸离得太近,于是他换了一个位置,
“……我们抢到了一箱卡宾枪的子弹,可是我们只有几把好用的卡宾枪,另一箱里是少量的饼干,蜡烛和几条皮带以及那瓶洋酒——嘿,看见没,不辣他羡慕你喏!”
不辣此时正靠在他兄弟要麻身上,抓着身上的肋巴骨,也许是找到了一个跳虫,被他看了一眼,不浪费的吃进了肚子里,他身后的好兄弟要麻让他再找找还有没有了,他也要。
丧门星现在倒是越来越像克劳伯,问着“那东西能吃吗?”,应该说他们这几十个还活着的家伙都越来越像克劳伯,那个饿死鬼投胎的家伙。
朔玉听到了他的话没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瘪的嘴唇,听着脑袋底下响起的肚皮鼓,没人知道他们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吃的,除了他自己。
“康丫,你能不能让你的肚子小点声儿,我都快听不见烦啦说啥了?”朔玉抬起眼睛看着自己脑袋上面的康丫,
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被他又毫不留情地拍了回去,
“没有没有,我啥都没有,你还是把我给吃了吧。”
他转了一个方向,靠在墙上,这样他就听不见康丫的肚皮鼓的声音了,
烦啦还在继续低头念着,
“……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三天,昨晚日军又来偷袭了,我们死了三个,伤了两个,进了半仙儿的手术室,活了一个,齐天儿(是的,他就叫这个名字,河北邯郸的),他被发现凌晨的时候想要开枪自杀,被半仙儿给拦住了,今天还是没有药,他太疼了,半仙儿说,以后谁要是想自杀,就先把他给杀了,再自杀,从那天起没人再提这件事。”
朔玉听到这段,低头看着自己缠满布料的胳膊,那天他这里被一个绝望的自杀者打穿了一个洞,打人倒是比他这挨打哭的还要狠,
他没忍住伸手绑得更紧一点儿,再紧一点儿。
活着是一件好事儿,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一个人可以为了活着去做任何事情,这是人的本能,更是生命的本能。
在齐天儿那个试图自杀的那个早上,他敲着每个人的脑袋告诉他们,如果有谁再这样,他就不当这个医生了,让他们自己自生自灭吧,省得他一天天地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不远处正靠在门口第一道防线上的对着外头警惕的齐天儿,听到这里转过头来,不好意思的对着朔玉笑笑,
朔玉只是转过头不想看他,如果对方真的想感谢他,就不要让他在手术室里再看到他了。
烦啦说,他哭了,他说没有,石头眼睛怎么还会再流泪呢?
“不是我说的啦半仙儿,是咱们阿译长官写的,他说你哭了。”
“那就是他放屁!我没哭,你们以后要是再脑子不好使想干那种事,就离我远点,别让我看见!”
烦啦倒是没有接话,而是沉默着选择结束这个话题,他可不想他们之中唯一的医生甩手不干了。
他们在这里,不为了任何人,就只是为了他们自己都要努力活下去,就是这么简单。
烦啦还在继续念着,顺便喊了一声站在门口看着天上,望穿秋水一样等着飞机空投来的麦师傅,因为阿译的日记里也提到了他,
“……这一回的炮火指挥得非常卓越,往下的轰炸机也相当卓越——嘿,他除了卓越就不会说别的词了吗?……总之在我昨天晚上的祷告之后,今天是最幸运的一天,我将会继续祷告——想不到想不到,没想到那晚上他也出力了?”
“他出啥力了他,他除了跟全民协助哆哆嗦嗦,他还干啥了他?”说话的这个是正在把自己的屁股掉个个儿的迷龙,觑着眼睛不相信那天晚上阿译那犊子也出力了?
“他信啥啊他?管用吗?黄大仙啊,还是黑山老妖啊?半仙儿你知道吗?”
“阿译在心里祷告的我上哪儿知道去?日记里没写吗?”朔玉看了一眼迷龙现在那豪放的东北大爷的坐态,表示他也不知道。
他怎么没听过阿译还信啥呢?
“快快念喏,烦啦,我们着急听后边呢!”不辣倒是想知道阿译信了什么东西,这么灵,他今天也要祷告一下子喏。
“催你大爷催,我看看啊!”烦啦用眼睛在微弱照进来的日光中仔细地辨认着阿译的字迹,
“无信仰者。”这是来自麦师傅的回应,对于阿译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他表现出来十分的不屑,毕竟他最近虔诚地跟他的上帝沟通,就差上厕所的时候也要说点什么了。
烦啦扭头看着后面对着天快要变成了一个雕像了的麦师傅,张了张嘴,又转过来继续说,
“……柯林斯骂我们不保养我们的枪,事实上我们一直都在保养,我跟他说,只是用的太狠了,柯林斯哭了——哟,全民协助,我们阿译长官说您哭了欸,要不你再哭一个?”
被烦啦叫着的全民协助,已经没什么反应了,他不喜欢战争,可是他被迫的卷入这场战争和他们一起,就在昨天晚上,这个倒霉的家伙杀死了一个不知怎地摸到他们这里来的敌人,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默默地哭泣,直到现在他手里还在反反复复的擦着他那把杀了人的枪,
对着烦啦转过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眯起来全都是泪水。
不过幸好烦啦也没指望他能有个什么回应,继续念着,
“……后来分食物的时候,迷龙哭了……迷龙,你真哭了,还被咱们这位副团长给看见了?”
“哭啦,哈哈,死东北佬你真哭啦?”这个是起哄的何书光,迷龙倒是有点不好意思立马反驳道,
“哭个屁哭,老子那是叫被喝尿的机枪熏得!”迷龙大声的为自己辩驳着,
朔玉倒是想起了那天他刚发完食物,他就被死啦死啦给叫走了,这次没有他的三米之内,就他们俩,蛇屁股说他要给他们的团座大人开小灶去了,带了一阵起哄声,
他倒是摸不准团长到底找他有什么事,但还是跟了上去。
在竹内的卧室里,前面的已经变成了麦师傅的发报室,和他们互相拥挤着睡觉的地方,角落里还有烦啦那家伙堆成的猪窝。
他跟着死啦死啦进到了最里面的小房间,他没怎么来过这里,所以也就不知道这里头还有一个小房间,
房间很小,堆满了很多衣服书籍以及一些其他的竹内连山的杂物,最后剩下的地方也就是只够两个人往里面站开脚的空间,死啦死啦进去之后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去了,他有点懵,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没什么他能落脚的地方,就干脆直接在原地蹲下了。
他看着他的团长,顺道还把身后那扇可有可无的门给关上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看过的一个电影,那里面也有一个类似的桥段,
西方的宗教里认定人一生下来就是带着原罪的,所以人从出生开始就要为了洗刷自己的罪过向神祈祷,直到死亡,在每一个修道院都会有这样的一个的地方,
两件相邻的隔间,隔间之间被挡上厚厚的帘子用于遮挡,让坐在两边的人互相看不清对方,一般来说其中一方做的都是修女教父之类的神职人员,用来倾听人们做的忏悔,最后说一些神已经原谅你的鬼话。
因为帘子的那一头教父并不知道向他赎罪的人是谁,所以他就只好沉默地听着,对方也因为此可以放松地说出自己心中秘密,然后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儿。
此时这间没有灯光,完全黑暗的房间,让他联想到了一个词——赎罪。
“所以你要说什么,我的团长。”
在这样昏暗蒙昧,以至于透不过一丝光线的房间里,就连呼吸声都变得如此明显,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身影,其余的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对方的呼吸声,等待着死啦死啦开口,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空间的狭窄,稀薄的空气,以及两个不说话人,怎么看都有点诡异,于是他又问了一遍,
“你想说什么,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