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宥仪他们跟阿伦的第一次对话,最终仍然是以阿伦毒瘾势不可挡地席卷而来结束的。
那是姜宥仪第一次亲眼看见人毒瘾发作,尽管双手被锁着,阿伦依然变成了一个在眨眼间丧失了一切人性的怪物。
他痛苦的嚎叫响彻整个IcU病房,门外的医护早有准备地带着镇静剂跑进来,池浪和另外两个男护士,三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合力才把暴走的瘾君子死死摁住,让医生顺利地把加重剂量的依托咪酯推进了男人的静脉。
药物起效很快,阿伦很快无知无觉地再度昏睡过去,病床上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姜宥仪留在阿伦大腿上的匕首在他无意识地挣扎中将伤口横向切割得更大了一些,后来那匕首被池浪拔出来扔到了地上,但就是转眼的工夫,床褥上已经沾满了他大腿伤口流出来的血。
……好在镇静剂打得及时,要不然连胸腹间池浪先前捅的那两刀也要挣开。
姜宥仪这时候才注意到,带人进来的医生不是别人,竟然是嘉和的院长陈怀瑾。
顾不上管血迹斑斑的床单,戴着金丝眼镜的陈院长吩咐护士将各种监护仪器重新连接在阿伦的身体各处,同时密切关注阿伦的血氧饱和度和血压数值,直到看见显示器上阿伦飙得极高的心率慢慢平稳,连带着血氧和血压都恢复到了安全数值内,才和病房里的众人一起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虽然病人表面上看起来身体素质很不错,但实际情况不太乐观。”
病房里暂时安定下来,年纪跟池仲孝差不多大的陈怀瑾让医院里的其他人先离开了病房,他自己习惯性地推了下自己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视线从病床上沉睡中身体都在无意识抽动的阿伦身上掠过,扫了姜宥仪他们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池浪身上,“我们血检发现他的肝肾功能损伤都很严重,心肺功能也很不好,mR结果显示有肺部肿瘤,虽然没做活检,但以我和我们胸外主任的经验来判断,大概率已经进展到中晚期的肺部恶性肿瘤。”
“至于你们说他注射的毒品有甲喹酮的成分,那本来就是镇静和催眠类精神药物,不考虑其他毒品的成分,光是甲喹酮,长期大量使用就会造成大脑和神经的不可逆损伤,让他变得极度暴躁和迟钝,同时也会对同类产品产生抗药性。”
“我给他推了依托咪酯,这是临床上相对安全和稳定的药物,但为了能让他顺利睡过去,我只能加大剂量,”陈怀瑾说着又朝监护仪上的各种数值看了一眼,继而遗憾地摇摇头,“但这是把双刃剑。”
在场的三人谁都听懂了陈怀瑾说的“双刃剑”的言外之意是什么,而在没人出声的沉默里,陈院长理性地接着说道:“还有最后一点,”
他在说话间再度看向池浪,“其实不用我说,你们经常跟毒品毒贩打交道的应该很清楚,重度毒瘾无法戒断,断药的话——会死。”
池浪对陈怀瑾的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闭了下眼睛,默然地点了点头。
什么算重度毒瘾呢?已经毒入骨髓的阿伦,就是这个情况了。
其实这也是这么多年来阿伦为什么自缚在FENRIR的另一个原因,他吸到这个程度,除了康莱,已经没人养得起他了。
况且,康莱给他的那种纯度的“mq-E”,本来也没有在市面上流通。
所以同样的困局,现在池浪他们也在面对。
阿伦从事实上就不可能戒掉毒品还是好人一个,他们必须有把握能在短时间内攻略阿伦让他愿意对着他们说实话,要不然的话,就要选择是看着这个至关重要的证人死于毒品,还是为了延长他的命,再把到手的山芋给康莱送回去。
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再把阿伦拱手送回给康莱,都是绝不可能的事。
池浪绝不会妥协,想来姜宥仪和林意也是一样。
所以他们只能在阿伦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垮塌的这段时间里,一边竭力靠着药物来维持他的身体不崩坏,一边尽全力尽快地攻下这个悍匪的心理防线。
好在山竹帮了他们一把——今天看阿伦对山竹的态度,这个似乎没有情感弱点的人,终于不再是铁板一块了。
沉默里,池浪感激地对陈怀瑾笑笑,陈院长是池仲孝的朋友,如今打得交道多了,彼此熟悉之后,池浪喊了他一声陈哥,“我们会尽快。”
“你们今晚把他搬走吗?”陈怀瑾这种每天醉心于带着团队搞研究写论文的人是不会在意自己工作之外的事情的,他对池浪的答复不置可否,只是朝床上昏睡的阿伦努了努下巴,又说了他注意到的情况,“我的保安们告诉我,天天围着我医院转悠的那群苍蝇快按捺不住了。”
陈院长口中的“苍蝇”指的是康莱留在嘉和医院周围的那些眼线。
康莱——或者他背后的人不可能一直坐以待毙,既然他们今天都已经把主意打到他身上,试图用把他从警署解雇这种方式来让他出局了,那么想尽办法钻进医院安保的空子料理了阿伦,也只是早晚的事。
“搬,”池浪言简意赅,并且已经开始说动就动地去解开了铐着阿伦双手的手铐,“现在就搬,我那边已经都准备好了。”
“搬什么?”姜宥仪来得晚,她看着池浪说话间干净利落地收了手铐,一时间几乎没反应过来,“你要把他搬到哪里去?”
林意过来挽住了姜宥仪的胳膊,迎着姜宥仪疑问的目光眨眨眼,一副淡定又高深莫测的样子,“搬到一个那些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姜宥仪蹙眉想细问,林意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
林意本来想挂断,但拿起手机的时候看见是她老妈打过来的,想了想,还是跟姜宥仪他们指了指电话示意,接着开门去了走廊。
她家里老爸更粘着她一点儿,时不时有事没事地打电话,但老妈生性大大咧咧,对她一直是放养模式,基本上打电话过来,或大或小,一定是有事找她。
IcU外面的走廊这会儿已经没人了,林意站在窗边按了接听,张嘴没有半点开场白,直切主题,“妈,怎么了?”
电话那边林妙琴也没有废话,母女俩打电话的风格十分整齐划一,“妈这边有点事儿,电话里不好说,你回来一趟吧。”
——林妙琴甚至没有像以往说事情之前那样,问她一句你现在忙不忙。
能让老妈用这种方式打电话过来的就一定是大事,林意待不住了,开门跟姜宥仪和林意交代了一声,直接下电梯去医院的地库,开上了车就往爸妈家里去。
推门进屋的时候,她爸背靠着窗台愁眉苦脸,老妈坐在沙发里,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手机。
看见女儿回来,老诺丁的一脸愁苦转为了欲言又止,而林妙琴的目光里充斥着一些更深更复杂的东西,林意甚至很难读懂。
“出什么事儿了?”林意蹙眉看了一眼玄关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男款拖鞋,疑惑地皱起了眉,戒备起来,“谁到我们家来了?跟你们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他们家大事儿向来都是林妙琴做主的,诺丁为难地看了妻子和女儿一眼,最终叹了口气,像以往那样找了个蹩脚的理由遁走了,“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去做饭。”
他一如既往地把空间留给了她们母女,林意虽然对老爸这种从不参与她和她妈之间决策的做法十分不满,但从小到大,再大的不满也成了习惯。
诺丁是真的去做饭了,厨房里很快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和切菜的动静,林意陪着林妙琴一起坐在了沙发上,把被她妈无意识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拿了出来,“妈,到底怎么了?”
手里一空,林妙琴仿佛忽然失去了什么主心骨一样,在下一秒转而抓住了林意的手,“林意,”
她很少用这种十分严肃认真的语气连名带姓地叫林意的名字,林意越发地觉得不对劲,她再度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口那双男款拖鞋,想再问林妙琴到底谁来了,却听见林妙琴正色问她:“我之前看新闻,说是酒吧一条街那边有个酒吧死了个人,你是不是在跟这个案子??”
一瞬间的怔鄂之后,林意终于完全地反应了过来。
她甚至有点想笑——藏在FENRIR酒吧背后的那些人,早上刚利用职权堂而皇之地把池浪停职,晚上就走邪门歪道地跑来自己家里闹了。
林意嘲讽地心想,但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这种人,向来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性子,阻力越大,她反而越有干劲儿。
不过奇怪的是……老妈一直知道自己这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犟劲儿,哪怕是被吊销律师执照的那次,她也没有这么严肃地想要阻拦过。
“妈,”林意反手握住林妙琴冰凉的手,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给她,出口的话却不避讳,“所以是谁来我们家了?FENRIR酒吧?康莱的人?还是别的谁?”
“谁来都不重要,”林妙琴另一只手盖住了林意的手背,她目光殷切,语重心长的劝说里还夹杂着根本难以遮掩的担忧,“妈让你回来只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这案子你不跟了行不行?”
从律师执业到现在,林意从没有见过林妙琴如同这次一样强硬——甚至是带了些恳求地来插手她的工作,但她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现在不跟了,我怎么跟我的委托人交代?”
“谁是你的委托人?”林妙琴陡然激动起来,“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姜宥仪吗??”
林意愣了一瞬,“妈,你怎么……”
“你先别急着给她辩解!”林妙琴忽然有些尖锐地打断了女儿的解释,“——当局者迷的道理你懂不懂!你别被她给骗了。”
“你想想,前阵子圣心医院那个案子,她一个彬城来的外地人,怎么一下子就能搅混圣心医院那潭水?当时那个案子媒体的报道,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前面冲锋陷阵,她在哪里?她一直隐身地躲在你身后!”
“你再仔细想想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当时那一切真的都是巧合吗?还有这一次!……她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你平时的洞察力哪里去了?这么简单的事情,妈想想都不对劲,你怎么就看不出来?”
林妙琴抓着女儿的手都在抖,林意从她的言语和反应中都不难猜出不久前到她家里来“拜访”的人给了她父母多大的刺激。
“妈……”林意拍了拍林妙琴的手背,她们母女手心贴着手背地彼此紧握着,她想宽慰林妙琴,想让老妈别这么担心,但一声“妈”刚叫出来,林妙琴却猝然掉下了眼泪。
林意看着林妙琴哭,脑子甚至有一瞬间的宕机。
虽然林妙琴看外貌是个典型江南水乡出来的女子,温柔又贤惠,但实际上,她性格非常坚强独立,头脑清醒而理智,又嫁了个对她百依百顺的丈夫,除了林意小时候生病住院的那段日子,她几乎就没有再见过老妈哭。
她一哭,林意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你哭什么啊妈……我这不一直好好的吗,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好不好?”林意手忙脚乱地替林妙琴擦眼泪,刚抬起手就又被林妙琴抓住了手腕。
林妙琴慢慢地吸了口气。
她并不想用眼泪来挟持女儿,但情绪这种东西,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被控制的。
她不能告诉女儿今天到底是谁来了他们家,但她知道如果女儿再跟FENRIR的案子深究下去,可能会遇上危险,招惹到她不想惹,也惹不起的人。
林意小时候身体并不好,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养到二十七岁,养得活蹦乱跳、各方面都十分优秀的女儿。
她从不干涉林意的工作,但这一次不一样……她不能失去她的女儿。
“那你别掺和酒吧街的事了,行吗?让姜宥仪从你家里搬出去,把你手里现在所有的委托都放下,把费用退回去,如果需要赔钱,爸妈来给你赔,最近什么都别做,可以吗?”
林妙琴的眼泪落在了林意的手背上。
她张张嘴,发现自己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从小到大,因为父母对她的绝对尊重,她在父母面前也是绝对坦诚的,但这一次,她点点头,为了让父母放心,她说了谎,“好。”
她说:“但是现在让宥仪搬走太突然了,你们至少要给我、也给她点时间,让她先找到合适的房子。”
林意看着老妈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她也跟着松了口,心里却有点抱歉地想:至于宥仪多久才能找到合适的房子……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