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凌的天空澄澈如洗,金辉遍洒,仿佛都汇聚在了镇北王府那巍峨的门庭之上。
两载光阴,弹指而过。两年前,世女林星野的二十岁生辰,被一桩血腥离奇的“七星惨案”蒙上阴影,最终以她远走江州、近乎自我放逐而告终。两年后,她携平定水患、遏制瘟疫的不世之功归来,虽眉宇间添了风霜,身上隐见伤痕,却已沉淀得如同出鞘后拭去血污的古剑,锋芒内敛,气度沉凝,较之往昔,更令人不敢逼视。
她回来了,恰逢二十二岁生辰,却又值她的母亲,大齐的北境支柱——镇北王林北辰,奉旨奔赴东境,以赫赫军威震慑蠢蠢欲动的盛国。
整个盛京都屏息注视着这座王府,揣测着,经历了九死一生、家族砥柱又不在京中的林星野,将如何度过这个意义非凡,又暗藏危机的生辰。
答案,来自东宫,来自那位监国储君。
太女姜启华亲自下令,以皇室之名,为林星野操办这场迟来了两年的、盛大的二十二岁生辰宴。其规模与规格,远超一位臣子所能享有的恩荣,几近亲王仪制。其中深意,耐人寻味——是补偿她两年前的委屈与江州的舍生忘死,是昭示君臣和睦、对功勋之臣的绝对倚重,亦是对朝中某些依旧不安分的势力,以及虎视眈眈的北戎使团,一次无声而强有力的警告。
这一日,镇北王府门前车马如龙,宾客似云。朱漆大门洞开,鎏金铜钉在秋阳下熠熠生辉,身着崭新王府服饰的侍从与小侍们训练有素,井然有序地引着贵客入内。文武百官,勋贵宗亲,皆携重礼而至,脸上挂着或真或假的笑意。
就连那以左谷蠡王拓跋乌珠为首的北戎使团,也出现在了宾客名单之中,她们被安置在视野极佳却又相对独立的位置,如同几匹暂时收起利爪、却难掩凶悍本性的苍狼,冷眼旁观着这齐朝顶级的繁华与喧嚣。
拓跋乌珠依旧穿着她那身标志性的融合了戎族野性与齐朝华美的礼服,青色底,金线绣着狰狞的狼头图腾。她粗粝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银质酒杯,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扫过每一个在场的齐朝权贵,最终,更多地、带着一丝阴鸷地,落在了今日绝对的主角——林星野身上。
林星野穿着一身银灰色暗绣流云纹的锦袍,虽非正式的麒麟补子朝服,却更衬得她身姿挺拔,肩背宽阔,如玉山巍峨,又带着沙场淬炼出的沉稳气度。她立于主厅门前,亲自迎候重要宾客,举止从容,言谈得体,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仿佛两年前的阴霾与江州生死一线的艰难都已成过眼云烟。唯有偶尔与陪在她身侧、协助维持秩序的鸾台卫同僚低语时,那双深邃的虎目中,才会倏然闪过属于顶尖武将的锐利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世女经此一遭,气度愈发沉凝了,真乃将门虎女,国之栋梁。”
“是啊,听闻太女殿下极为看重此次寿宴,连宫中的御厨都拨了一半过来,这恩宠……”
“看她与江家那位小哥……似乎颇为默契?瞧江小哥那眼神……莫非今日不止是寿宴?”
宾客们的窃窃私语,在悠扬的丝竹声与喧闹的欢笑声间隙里,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传递着各种猜测与试探。
吉时已到,宴开百席,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琉璃盏、白玉杯交错,映照着璀璨灯火。舞男们彩袖翻飞,身姿曼妙,歌伶嗓音清越,绕梁不绝。场面之盛大,礼仪之周全,甚至超越了某些宗室郡王的婚宴。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太女姜启华对林星野的爱护、补偿与器重,已毫不掩饰,近乎昭然。
宴会的气氛在最酣畅、最热烈之时,被一声清越悠长的金钟鸣响推向了顶峰。
刹那间,丝竹暂歇,歌舞停顿,满场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主位。
今日的主角林星野缓缓起身,她手中执着一杯斟满的御酒,身姿如松。她的目光平静而有力地扫过全场,掠过神色各异的宾客,最终,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与她隔席相望、一直安静端坐于御史台江卓然身侧的——江家小哥,江月流的身上。
江月流今日穿着一身粉色云纹的长裙,领口与袖边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容貌清丽绝伦。他似乎感应到林星野的视线,微微抬眸,那双水汪汪的杏眼中漾起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期待,白嫩的脸上泛起一丝动人的红晕,如同白玉染霞。他并未失态,只是迅速又得体地垂下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姿态恭顺却不显清卑,正是世家待嫁小哥应有的、惹人怜爱的风范。
林星野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清越而平稳的声音传遍整个宴会厅,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星野多谢诸位今日拨冗前来,为我庆贺这二十二岁生辰。两年蹉跎,幸得陛下与太女殿下不弃,母帅教诲,同僚扶持,方有今日重返天凌,立于此处。”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江月流的方向,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与温和,其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外人而言堪称柔和的意味:“此外,趁此佳日,宾朋满座,星野亦有一事,欲告知诸位亲朋挚交,请诸位同享此喜。”
她向着江月流以及其母江卓然的方向,微微举杯,声音朗朗:“我与江府小哥月流,自幼便由长辈定下婚约,彼此知悉,心意相通。如今星野已至婚龄,母亲虽远征在外,然婚约不可废,人伦不可逾,承诺不可负。故,在此恳请诸位见证,我林星野,与江月流之婚事,今日便正式启动纳采之仪!”
她环视众人,继续道:“佳期几何,还需待钦天监测算吉日,并待母亲凯旋回京后,再行最终商定。届时,必再邀诸位,同饮喜酒!”
没有圣旨赐婚,没有皇命强压,只是以镇北王世女的身份,在自已权柄回归、恩宠正隆的生辰宴上,向整个京城的上层社会,正式、光明地宣告了婚讯的启动,表达了对婚约的尊重与履行之意。
此举,既全了对江家的尊重,践行了旧约,堵住了悠悠众口;更展现出镇北王府即便主母不在,依旧行事有度,根基深厚,未来主母言出必行,一诺千金。同时,这也是对席间那虎视眈眈的北戎使团,以及对那位仍在深宫中痴心妄想的皇男姜晚棠,最清晰、最直接不过的回应。
一瞬间,满场先是陷入一种极致的寂静,落针可闻,随即,如同油锅滴水,猛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恭贺之声!
“恭喜世女!贺喜世女!”
“镇北王府与江家联姻,真乃天作之合,佳偶天成!”
“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啊!世女立业成家,必能福泽绵长!”
“江御史,恭喜恭喜!得此佳媳,妇复何求啊!”
江月流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与浪潮般的贺喜声中,盈盈起身。他先是对着林星野的方向,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优雅的谢礼,杏眼中水光潋滟,满是掩不住的欣喜与情意。随后,他又转向四周的宾客,再次敛衽行礼,仪态万千,无可挑剔,引得不少女君暗自点头称赞。
他的母亲,御史台江卓然,更是满面红光,平日里严肃端方的脸上此刻堆满了笑意,与围拢上来道贺的同僚们互相拱手,眼角眉梢都透着满意与自豪。
她看向林星野的目光,充满了长辈的慈爱与激赏。江州之行,林星野不仅以命相护,助她完成钦差使命,更在关键时刻展现出惊人的担当与魄力,将生的机会让给她,独自面对疫情险境。如此品性、能力与担当,她早已认定,将自家这个虽有些小心思、但本质纯善的男儿托付给她,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然而,在这片喧嚣鼎沸的喜庆之下,几处心思,却如冰火交织,暗潮汹涌。
皇室席位中,代表皇室而来的太女姜启华端坐主位之侧,面带雍容得体的微笑,接受着臣子们对林星野的祝贺。 她甚至亲自执起玉壶,为刚刚宣布婚讯、落座回席的林星野斟了一杯酒,举动间是十足的器重与亲近,彰显着君臣相得的和谐画面。
唯有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她看向林星野那坚定侧影的眼神深处,才会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糅合了深沉愧疚、如释重负与某种彻底的决绝。她此举,既是为挚友正名,稳固朝局,补偿亏欠,也是……彻底斩断某些不该有的妄念,无论是别人对林星野的,还是她自已心底深处,那永不能见光的一丝牵动。
林星野接过姜启华递来的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御酒滑入喉咙,带来灼热的温度,她感受到的,却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与明晰的责任。
她知道,从她当众宣布这一刻起,她与江月流的命运便被正式捆绑,镇北王府与江家也将更紧密地联结,而王府自身,也再次被推到了权力与舆论的风口浪尖。
几乎是在林星野饮下那杯酒的同时,宗室席位上,穿着一身灼灼绯红宫装、精心打扮过的姜晚棠,手中的琉璃盏几乎被他纤细的手指捏碎。
他脸上那强撑了整晚的、明艳动人的笑容彻底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林星野,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又忮忌万分地瞥向那个风姿绰约、此刻更显得光彩照人的江月流,只觉得那满堂的贺喜声如同最尖锐的嘲讽,一下下刮着他的耳膜,刺得他心口剧痛。
他猛地低下头,华丽的金步摇剧烈晃动,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全靠身后心腹内侍福顺悄悄上前一步,用力扶住他微微发软的手臂,才勉强维持住姿态,没有当场失仪。福顺将声音压得极低,急促地在他耳边提醒:“殿下,稳住……千万稳住……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您更需冷静,从长计议……”
北戎使团席间,拓跋乌珠面色阴沉,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来附近几人侧目。
她眼神阴鸷,嘴角下撇。林星野的订婚,意味着她试图通过影响这位世女来打击林北辰的计划难度陡增,也意味着齐国顶级将门与朝廷重臣的联结更加紧密牢固,这对北戎绝非好消息。她侧头对副使低语了几句,语气森然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在主厅稍偏、却能纵观全局的席位,林倾城看着妹妹,重生者的灵魂却让他心底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还有一丝难以言明的酸涩,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素白袖口。
身坐亲友席的沈宴河笑得开怀,目光不自觉地划过太女眼中一闪而逝的情绪,手中小杯轻轻捏紧了些,她仰头喝了一口,仿佛把内心的某种情感彻底咽下,可喝尽之时,才惊觉杯中清澈的液体并非酒水,而是温茶。林星野于百忙之中却还注意着她的病情,专门将她的酒水换成了茶,这让她望着杯中微光,往日嬉笑怒骂的神色终是归于落寞。
另一侧的付清宁则依旧静静地坐在人群之中,两年前师姐的突然离京,让他隐隐察觉到似乎是源于太女的愤怒,可这愤怒又是源于什么,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他感觉到太女十分不喜他,却又没有动他,是否是师姐为保他作出了什么交换?两年前她匆忙离京,两年后她回京,变得更加耀眼夺目,却也更加疏离遥远。她们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了,此刻他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看着她,看她娶夫纳侍,看她幸福美满,或许这也就够了,不能再奢望其它。
而在通房小哥温若凝通常侍立等候的、更不引人注意的廊柱阴影处,他正垂首恭立,听着那震耳欲聋、一波高过一波的贺喜声,感受着那几乎要淹没整个王府的喜庆氛围,纤细的指尖悄然掐入了柔嫩的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江月流这位名正言顺、家世显赫的未来正卿入门,他这个最早伺候在林星野身边、却始终身份尴尬的通房,未来的处境将更加艰难,如同无根的浮萍。
恰在此时,江月流在母亲江卓然的示意下,端着一杯果酒,莲步轻移,袅袅亭亭地走向主位的林星野,欲向她敬酒。他走到林星野席前,仰起那张纯真又带着魅意的小脸,声音软糯甜润,如同裹了蜜糖:“星野姐姐,”他这一声呼唤,带着全然的依赖与亲昵,“月流敬你一杯,恭贺姐姐生辰,也……也多谢姐姐今日……”他话未说完,脸颊已飞上红霞,不胜骄羞。
他这声“星野姐姐”在如此正式的订婚宣告后,显得格外亲昵又略带稚气,引得附近几位与两家相熟的女君哄笑起来。
一位宗室郡王打趣道:“江小哥,这还叫姐姐呢?该改口啦!”
众人善意的笑声更浓。
江月流仿佛这才惊觉失言,啊呀一声,俏脸瞬间红透,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绯色。他羞得几乎要躲到林星野身后去,慌乱地抬起水汪汪的眸子,怯生生地、又带着无限依恋地瞟了林星野一眼,这才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用细若蚊蚋、却又足以让周围人听清的声音,低低地、含羞带怯地唤了一声:
“妻……妻主……”
这一声“妻主”,宛转柔弱,情意绵绵,仿佛带着钩子,挠在人心尖上。
“哈哈哈,这就对啦!”
“佳儿佳夫,羡煞旁人啊!”
周围的哄笑声和贺喜声更加热烈,气氛融洽而欢快。
林星野看着江月流这般情态,眼中也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她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温声道:“多谢。”
然而,这一幕,这声“妻主”,却如同匕首扎入了不远处姜晚棠的眼中、耳中、心中!
他眼睁睁看着江月流那副“故作天真”、“矫揉造作”的姿态,看着林星野对他流露出的那丝罕见温和,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理智和伪装都在这一刻崩断。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站起身,连告退的话都未说,在太监福顺惊慌的低呼声中,跌跌撞撞、几乎是逃离了这让他窒息的宴会厅,将那满堂的欢声笑语和他求而不得的刺眼温馨,狠狠甩在身后。
盛宴在一种表面极度欢庆、内里暗潮汹涌的气氛中持续。丝竹依旧悠扬,歌舞依旧曼妙,但经此一番,每个人的心思,都已大不相同。
寿宴兼订婚宴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伴随着“妻主”那声娇呼的香艳细节,迅速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镇北王府与江府,在宴席结束后便立刻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备。
纳采、问名、纳吉……一道道繁复而庄重的礼仪程序有条不紊地启动,两家仆从往来穿梭,几乎踏平了彼此的门槛。京城百姓津津乐道地热议着这桩婚事,尤其是江家小哥那声动人的“妻主”,更是为茶楼酒肆间的谈资增添了无数旖旎的色彩。整个京城,仿佛都沉浸在一片对娘才男貌的憧憬与喜庆的汪洋之中。
然而,林星野在宴席散后,亲自送走最后几位重要宾客,回到只余烛火摇曳的书房,看着窗外沉沉的、不见星月的夜色,脸上却无多少新晋妻主该有的喜色。
她骨骼分明的手指拂过冰凉的窗棂,脑海中闪过姜晚棠离去时那绝望怨毒的眼神,拓跋乌珠阴冷的注视,以及……三哥林倾城那掩饰不住的忧虑。
她沉默片刻,自暗格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那是“影部”执掌者宋玦在宴会中途,借侍从上酒之机传递给她的密报,上面只有简洁却令人心惊的一句话:
「北戎与暗处接触频仍,动向诡谲,意在搅局,望主上倍加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