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
日子过得像流水,又像是某种发酵的老酒,越品越有味儿。
张玄远直起腰,那把沾满湿泥的锄头被他随手杵在田埂上。
他眯着眼看了看头顶的大日头,又低头瞅了瞅脚下这片原本半死不活的灵谷。
活过来了。
原本枯黄像焉吧韭菜似的叶片,如今绿得发油,叶脉里甚至隐隐透着一股子钻劲儿。
这哪是下品灵田能长出来的庄稼?
这全是那个破壶的功劳。
他偏过头,看向田埂另一头。
青禅那个小丫头正费劲地提着那个并不起眼的木桶,一步三晃地走过来。
桶里的水兑了一滴壶里的“灵液”,就这么一滴,硬是把这几亩烂地给喂出了中品灵田的肥力。
张玄远搓了搓手上的泥,心里那股子满足感怎么压都压不住。
以前在家族里混日子,那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心里头虚得慌。
现在不一样,每一锄头下去,那都是实实在在的收成。
这种“种豆得豆”的踏实感,比他在坊市里算计那几块灵石强太多了。
修仙修仙,若是没了这点烟火气,修个什么劲儿?
“行了,歇会儿。”
张玄远冲青禅招了招手。
小丫头放下桶,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咧嘴冲他傻笑,露出一口白牙。
她如今脸上那层菜色退了不少,虽然还是瘦,但眼睛里有了神,看着像是个活人了。
就在这时,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那是筑基修士特有的威压,像是一块巨石凭空砸进了这片宁静的山坳。
张玄远浑身那根名为“警觉”的弦瞬间崩紧,手本能地摸向腰间。
青禅更是吓得一哆嗦,兔子似的蹿到了他身后,死死抓着他的衣角。
“别动。”
一道沉闷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
紧接着,一道黑影重重落在田埂上,激起一片烟尘。
是四伯,张孟龙。
这位家族刑堂的执掌者,此刻看着却并不威风。
他那身标志性的短打劲装上沾着几点洗不掉的暗红,背后的重剑似乎都沉了几分。
他眼窝深陷,满脸的胡茬子像是几天没刮了,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疲惫和萧索。
张玄远松了口气,手从储物袋上挪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四伯。”
张孟龙没应声,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像是两把刀子,在灵田里刮了一圈,最后落在那片长势喜人的灵谷上。
“侍弄得不错。”
他声音沙哑,听不出喜怒,“比老九当年在的时候强。”
提到“老九”,也就是在西河坊没了的九伯张孟泉,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下。
张孟龙没再废话,他大步走过来,根本不顾忌地上的泥泞,一屁股坐在了张玄远刚才坐过的石头上。
“接着。”
他随手抛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储物袋。
张玄远下意识接住,神识往里一扫,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灵石,也不是法器。
是一尊半人高的青铜丹炉,还有几十个贴着封条的玉盒,以及三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线装书。
“四伯,这……”张玄远喉咙发干,某种猜测在他脑子里炸开。
“家族里的丹药断顿了。”
张孟龙从怀里掏出一杆旱烟袋,也不点火,就那么干叼着,像是为了压制某种焦躁,“西河坊一战,咱们张家囤的丹药毁了七成。如今胡家把控了市面,一颗下品‘回气丹’敢卖三块灵石,这是要喝咱们的血。”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玄远:“老九没留下徒弟。家族里现在的年轻人,要么心浮气躁,要么资质太差连火都控不稳。我看过你的卷宗,你虽然修为不高,但在藏经阁泡了十年,性子又沉得住气。这锅,你得背起来。”
张玄远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储物袋粗糙的布料。
炼丹师。
这可是修真界最烧钱、也最尊贵的行当。
以前他想学,连门槛都摸不着,因为家族根本不可能把那海量的资源砸在一个废柴身上。
现在,机会就这么砸脸上了?
但这那是馅饼,分明是块烫手的烙铁。
“四伯,我就这点修为……”张玄远苦笑,试图挣扎一下,但心里那团火却已经烧起来了。
“没指望你炼出什么绝世神丹。”张孟龙摆了摆手,语气里透着一股让人心酸的务实,“能炼出最基础的辟谷丹、止血散就行。家族现在不求进取,只求活下去。资源给你了,成不成,看命。”
说完,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灰扑扑的圆盘,扔在桌上。
“这是你上次带回来的那个骨盘,我看了。”
张玄远精神一振,这是他在矿洞杀王玄客得来的战利品,一直搞不懂用法。
“是个邪门玩意儿,叫‘白骨锁心阵’,原本是三阶残阵,可惜……”张孟龙撇了撇嘴,一脸嫌弃,“阵纹崩了大半,核心也裂了。我想法子给你改了改,如今勉强算是个二阶下品的防护阵盘。虽然防不住筑基修士,但防个练气后期的毛贼还是绰绰有余。”
张玄远赶紧把阵盘揣进怀里。在这乱世,这就是多了一条命。
“行了,别送了。”
张孟龙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那背影看着有些佝偻,“好好练。张家这艘破船还能不能撑下去,不仅看我们这些老骨头能不能打,也得看你们这些小的能不能补漏。”
重剑破空,人影冲天而起,转眼消失在山峦之间。
山风吹过,张玄远站在田埂上,手里攥着那个沉甸甸的储物袋,半天没动。
直到青禅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袖子,递过来半个刚洗干净的野果子,他才回过神来。
“以后有的忙了。”
张玄远咬了一口酸涩的野果,眼神却亮得吓人。
入夜,茅屋外虫鸣阵阵。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张玄远盘腿坐在那张破木床上,膝盖上摊着那本《孟泉论丹》。
书页已经发黄了,边角卷起,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有的字迹工整,有的潦草,甚至还沾着早已干涸的褐色药渍。
那是九伯一辈子的心血。
“草木之性,如人之五脏,有君臣佐使,亦有生克制化……”
张玄远的手指划过那些枯燥的文字,眼里的疑惑一点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以前他觉得炼丹是玄学,是不可捉摸的仙家手段。
但这书里写的,分明就是最严谨的逻辑。
火候是变量,药性是公式,成丹就是那个唯一的解。
只要算得准,控得稳,就没有炼不成的丹。
他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的盲人,突然摸到了一根绳索。
这根绳索或许粗糙、或许磨手,但顺着它爬上去,就能看见不一样的天。
不知过了多久,窗纸渐渐发白。
张玄远合上书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推开窗,一股清冽的晨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一夜的沉闷。
东方天际,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正在缓缓晕开,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