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新旧王座聚集的蛮荒战场。
好一座声势浩大的蛮荒贼窟。
那条气势如虹的剑光,一斩再斩,一路追杀女冠柔荑,最终被两头旧王座打退,剑光原路返回,悉数归拢于地面战场持剑者的剑尖一点。
战场上先后出现了三个“陈平安”。
第一个青衫隐官,与郭金仙借铁枪,下山陷阵,去了战场,杀敌如刈草。
第二个同样是青衫长褂布鞋的市井装束,但是他明显是两头王座大妖的杀手锏,他也当真打杀了第一个陈平安……结果第三个白衣提剑,先去战场打杀了王制,再逼迫柔荑疯狂逃窜,期间又一剑戳死了第二个……
别说是武夫郭金仙被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景象,看得目瞪口呆,便是仙人境的丁遨游都觉得如坠云雾。
黄莽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第一个现身山巅的陈平安,青衫布鞋,宛如一位落魄儒生的游山装束。
若说隐官生平喜好玉簪青衫,即便置身沙场,依旧不愿学武将披挂甲胄,那么所穿“青衫”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实属正常。但是陈平安脚上的那双布鞋,就让青年皇帝总觉得不对劲了,之后通过老国师的掌观山河神通关注战况,黄莽就在留心隐官的“布鞋”,何时出现破损。
一国武运化身的神将灵晔出声解释,为他们道破天机,“第一个,是他借助那把古镜观照而出的分身。”
“相较真身而言,属于身弱神强。”
“所以被王制和硕人‘请神’而出的第二个,才会被第三个隐官,也就是真身,一剑轻松刺穿假冒货的心口,顺带搅碎了数条经络的气府,属于有的放矢,所以显得格外轻松。天底下的修道有成之士,还有屈指可数的武学宗师,总是他们自己最清楚自己的道法缺漏和人身软肋。”
说到这里,她忧心忡忡,“如此一来,等同于泄露了人身天地的气府秘密,要小心被那些大妖看了去。”
黄莽笑道:“就不能又是隐官一种故布疑阵的障眼法?”
灵晔思量片刻,无言以对。
丁遨游与郭金仙对视一眼,一仙人一武夫,也是无语。
罗国钰说道:“看来我们要小心再小心那个蛮荒绶臣了。”
既然双方齐名,那么隐官如此……老道,想那绶臣也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辈。
高础幽幽叹息一声,这就是云诡波谲的真实战场。
郭金仙心中可惜未能剑光直斩彩衣女子,略有美中不足,只是他们实在不能苛求隐官更多。
历史上从未有过点燃一盏本命灯的续命修士,转身的成就能够很高。只因为此举本就遭受无形的天厌,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总是活命要紧,明日的大道忧患,明日碰上了再说,何况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幕就像破开了三个窟窿,毫无征兆打开了三道大门。
其中一座门口那边,绯妃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她微微皱眉,以心声问道:“是本命飞剑别有妙用的手段?还是一把长剑即是那尊至高存在的显化?”
除非陈平安也已经偷摸跻身十四境,否则一条剑光的威势,岂能夸张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虽说硕人怀中抱着一个雨笼,全无心思与之缠斗,只想要撤离战场,但是那条如同附骨之疽的凌厉剑光,绯妃和朱厌都亲自掂量过分量的轻重,当真强悍。
可惜新旧王座当中,此刻并无剑修。没有谁能够给出确切的答案。
一位来自旧托月山的女修,心中恨意犹胜绯妃,她沉声道:“稍后由我来打头阵。”
那头化名袁首、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听闻新妆那婆姨有此心意,虽然她辈分小,做事却是极为敞亮,老祖顿时大声叫好。
它挥动长棍,呼呼作响,“管他抖搂了什么花样,今天落在爷爷手上,总归是棍下亡魂。”
陈平安那小子承载大妖真名,对于它们这些王座而言,的确是个天大的隐患。
故而不管新飞升还是新十四,那位年轻隐官,就是他们共同的大道之敌。
例如绯妃先前合道之时,冥冥之中,便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画面。
天地鸿蒙恍恍惚惚,唯有一堵山崖峭壁最为接近真相和实物,只见它孤零零悬在青天黄土之间。
绯妃仰头瞧见了她的妖族真名,被明明白白崖刻其上。
那种“榜上有名”,任何蛮荒妖族瞧见了都要心惊胆战。
她有过一番尝试,试图摧毁整座峭壁,无果,绯妃只好退而求其次,尝试抹掉自己的真名字迹,可惜依旧无法成事。
若是那个叛出蛮荒的远古剑修,由他递出此剑,才算合情合理。
毕竟他在合道之时,就曾以一条肆意游荡于数座天下的恢弘剑光,好像告诉整座人间他的合道之路是什么。
不过他已经在那场天地通中跌境,此时该是在某地养伤才对。近期绝无可能赶来蛮荒战场。
莫非是他跟白景两位远古剑修,天地通过程中都曾递剑,也都跌境了,返回人间之后,沦为鸡肋,结果都被陈平安抓住机会,暗中嚼了他们两位的真身?
顺势抹掉了两个“大妖真名”?
只是转念一想,绯妃自己也觉这种猜测过于荒诞。
毕竟是在文庙当家作主的浩然天下,以陈平安的手段和心机,估计做得到,却不敢也不宜这么做。
陈平安属于“做得到却做不出这类事”。
整座浩然天下,既有本事做到这类事,也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就只有白帝城那位了?
朱厌将视线从隐官身上移开,转去望向小若土垤的那座山巅,咦了一声,惊讶道:“刘叉那个废物,怎么没有跟着这条看门狗一起赶来。”
绯妃脸色不悦,立即一拂袖子,将朱厌声音打散,再以心声提醒道:“别被刘叉听了去。”
朱厌嗤笑道:“被那种废物听了去,能奈我何,过过招练练手,就当给爷爷挠痒痒!”
绯妃怒道:“朱厌!你再这么口无遮拦,我就立即毁约,那桩谋划休要再提!”
朱厌只好暂时闭嘴。毕竟密约关系到仰止能否返回蛮荒,只好暂时忍了绯妃这婆娘。
果然合道成功,便了不起,以前不见你敢如此跟爷爷造次。白泽实在是偏心!
这位曳落河新主,先前被白泽亲自指点一番,得以破开迷障,已经合道成功,跻身了十四境。
站在蛮荒最高处的那一小撮大妖,如今分出了三个辈分。
白泽领衔,晷刻坐镇蛮荒,此外如朱厌、仰止,还有被白泽唤醒的离垢、官乙等,他们都属于道龄最长的“远古”一代。
之后是大妖绯妃,官巷。再然后才是绶臣、王制和硕人这拨补位的新王座。
新妆也在看那山巅景象,试图确认刘叉有无隐藏在何处。
刘叉如果当真投靠了落魄山,并且愿意给陈平安当马前卒,可就相当棘手了。
不过辈分什么的,只能说明道龄长短,蛮荒天下真正看的,还是道力强弱,杀力高低。
前不久精通观天象的大妖初升,通过观察刘叉那颗天外命星的移位,与斐然、绯妃他们给出了一个绝对不算好消息的真相。
初升几乎可以确定,那位曾经身居高位的旧王座,已经离开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去了宝瓶洲,置身于落魄山地界。
不过初升倒是并不如何紧张,理由是以刘叉的脾气,绝对做不出重返蛮荒、倒戈一击的举动。
并且初升由此推断出,当那场天地通结束,年轻隐官虽然侥幸不死,却也定然受伤极重。
朱厌大骂不已,刘叉这废物,做不得蛮荒叛徒,便有脸当得浩然的走狗了?
按照这位搬山老祖的说法,一位十四境,还是个纯粹剑修,竟然被个飞升境的儒生给打得跌境,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刘叉不是废物是什么?!
朱厌真正忌惮的,不是已经跌境的刘叉,而是那个从明月皓彩中沉睡万年之久的“老熟人”,是个脑子有坑的剑修。
这位剑修,当初与远古道士问剑,从不说理由,一见面就砍。
如果问剑输了,就跑,也跑得掉。
问题是他每次问剑赢了,从不就地进补饱餐一顿,不管自身受伤轻重,都会留下一具尸体。
在远古岁月里,他就曾经追杀过仰止,如果不是朱厌出手相救,仰止早就身死道消。
当然还有那个据说胆敢当着白泽的面,将大妖离垢切割成无数块的疯婆娘,剑修白景!
单说她能够一路追杀,直到将前边那个剑修赶到落宝滩碧霄洞附近,她才止步。
就知道白景到底有多难缠了。
幸好他们俩都去了浩然天下,也都在天地通中跌境了。
否则与他们在蛮荒共事,朱厌真是只是想一想就糟心。
只见一位眉发皆白的老者,身穿一件雪白法袍,端坐在一张极为宽大的碧绿蒲团上边,宛如坐于如镜湖面之上,搁放在蒲团四角的席镇,是那山岳形制。
正是飞升境圆满的大妖官巷。是蛮荒极少数能够称之为帅才的存在。
雨笼依旧裹着那幅画卷作法袍,她脸色雪白,此刻已经落座蒲团角落,伸手按住一块碧绿色席镇,汲取其中蕴藏的精粹道意,用以修补一副破败不堪的道身。
雨笼的注意力,始终在隐官那边。
上次攻城大战,她本来会是甲申帐成员之一,跟周清高、流白?滩他们这拨天才剑修成为袍泽。只是爷爷不愿她涉险,将她禁足在家族,等到剑气长城战事落幕,断为两截,成为一座衔接两座天下的最重要“驿站”,她才能够悄悄离开家族,带着几位闺阁好友,乘坐车辇,一起去“瞻仰”那位声名赫赫的年轻隐官,宁姚的道侣。
官巷与那女冠拱手朗声笑道:“在此谢过硕人道友。”
也不计柔荑卖了个乖。
见机不妙,便果断撤出战场,绝不与隐官缠斗分毫,吃定他们会出手相助。
否则以她的真实修为,又岂会如此狼狈。
她护住了孙女,总是千真万确。他官巷总要承情。
柔荑站在蒲团附近,与这位前辈打了个稽首,苦笑道:“这幅立轴花鸟卷就赠予雨笼了,就当是我这个长辈护道不利的补偿。”
不等雨笼出声拒绝,官巷已经笑着答应下来,嘴上少不了几句虚情假意的客套话。
随后官巷表面训斥、实则褒奖起了这个孙女,“让你不知天高地厚,连祠堂一盏本命灯都不肯点燃。今天不就差点被人阵斩,以后还敢不敢如此托大了?”
雨笼眼神坚毅,依旧摇头道:“不点灯!”
官巷倍感无奈,“看看我这孙女,真是教不了半点!”
对于雨笼不曾点燃本命灯一事,绯妃颇为意外,眼神赞赏,笑道:“大魄力。”
朱厌也难得说句好话,“小姑娘有出息。”
不知为何,官巷好像只要见着了年轻隐官,这头道龄极长的王座大妖就喜欢老调重弹,与之说些掏心窝的体己话,大妖嗓音如雷,回荡在天地间。
“文庙连一根肉骨头都不肯打赏,也吃不着什么残羹冷炙,隐官大人何等功高盖世,大战结束,得手什么了,屁都没有吧?我替你觉得痛心啊。更怕隐官哪天就会落得个走兔死走狗烹的下场,隐官,听我一句劝,你该好好谋划退路了。”
说来说去,还是一语双关,既骂了中土文庙的刻薄寡恩、吝啬封赏,也算是含沙射影,与那句剑气长城脍炙人口的话语,“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凑到跟前一瞧原来是条狗”,不就正好呼应上了?
天上众多渡船上边的蛮荒妖族哄然大笑。
原本壮烈厚重的肃杀之气,瞬间浅淡了几分。
剑气长城先后两任“隐官”,萧愻也好,陈平安也罢,都是硬生生打出来的名声。
山巅灵晔说道:“陛下,这个就是官巷了。”
黄莽点头道:“找机会。”
蛮荒大妖分三类,朱厌之流,喜欢单枪匹马,孑然一身横行天下,至多就是有几个山巅盟友。
之后就是类似旧曳落河的仰止,她精心经营的这处道场,历来就是蛮荒水族精锐最重要的兵源之一。还有仙簪城的玄圃,曾经为蛮荒输送了大量的兵器甲胄。此外例如炼制法袍的金翠城,城主清嘉,道号鸳湖,是位女子仙人。再就是缔造了云纹王朝的皇帝叶瀑……他们都擅长经营道场,或是创建王朝。
第三种就是官巷这种存在,在山上有威望,能够服众,也会用兵。
不过仙簪城的老飞升玄圃已经被斩首,金翠城曾经是曳落河的附庸,如今反而成了顾璨那个扶摇宗的“下院”,蛮荒女仙连那谱牒,都有了个新的姓氏,“郑”。
官巷视线在地面战场游曳,猜测那位前辈大概会藏身于其中。
只因为这场战役,就是初升亲自制定,从框架到细节,从谋划初衷到胜负结果,初升都为他们有过一番仔细的推演。
初升上次露面,还是在白泽跟陈清流那场凶险对峙的尾声。
当时他带着萧愻去对付郑居中,但是被萧愻突然反水,一拳砸中胸膛,被迫负伤远遁。
初升在那之后就杳无音信。
虽说凶多吉少,但还是没有几个王座,认为活了一万多年的初升会就此陨落。
就算是喜欢滥杀和跋扈如朱厌,也不得不承认,初升就是那个对蛮荒最舍得付出,对妖族最给予厚望的纯粹存在。
所以朱厌唯独在初升这边,还肯诚心尊敬几分,说话不那么直来直往。
朱厌冷笑不已,出言讥讽道:“王制这家伙还是太软,做起事情也是婆婆妈妈,为何出兵之前,不先去屠几座城?或是血洗几个宗字头道场?抑或是与本座几个打个商量,由着他宰掉几万几十万兵马好了。这厮果真能够凭此合道,些许代价,咱们蛮荒还是承受得起的。”
柔荑摇头叹息道:“必须是这种两军对垒的战场,与浩然为敌,才算是王制的道场。”
朱厌一时语噎,默然许久,硕人这句“与浩然为敌”,的确让朱厌高看了王制一眼。
柔荑扼腕痛惜,功亏一篑,阵斩隐官不成,反而让王制落个生死不明的下场。
如此说来,是率先决定要杀隐官的她连累王制,误了大殉道友的前程。
官巷察觉到女冠一颗道心起伏不定,笑着以心声提醒道:“硕人道友,事已至此,就不要反复纠结了,于道心全无益处。”
女冠柔荑有苦自知。
道心一物,最是玄妙,也最难……伺候。
一滴墨汁之于一池清水,凡夫俗子当然可以忽略不计,墨汁滴入池水的景象,也瞧不真切。
但是修道之士,只要身在半山腰之上,就要晓得“道心微瑕”一语的分量所在。
官巷感叹道:“大殉道友,确实可惜了。”
就算王制能够通过什么古怪秘法死里逃生,以后他是休想拉起一支数量可观的兵马。
身为主将,不分敌我,可以全部做掉,随时随地杀了作己身的大道资粮,谁敢跟随?
这不比不懂调兵遣将的昏庸之辈,更让旁人胆寒?不愧是道号“大殉”的家伙,路子真够野的。
柔荑当然极希望王制能够活下来,王制只要能够合道,极有可能会影响到两座天下的最终走势。
那位年轻隐官所谓的“小白泽”,可谓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按照初升的既定策略,蛮荒接下来每一场大战,都会由隐藏道号的王制,担任主将或是副帅。
为的就是让王制能够稳步跻身十四境。
绯妃以心声问道:“硕人道友,如果王制逃过一劫,他还能继续统兵吗?”
柔荑照实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难免军心涣散,王制积攒道力的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若说取巧,让王制更换容貌身份,隐匿在战场中,相信效果只会更差。”
绯妃心中有数了,道号大殉的王制,已经是个扶不起的鸡肋货色。
柔荑赶紧说道:“蛮荒有无王制,总是不一样的,大殉道友若能长久见功,依旧大道可期。”
绯妃一笑置之。
从山巅这边看过去,除了地面上王制、柔荑住持的那支蛮荒妖族大军。当然,它们现在已经失去了坐镇中枢的主帅。一死一逃。
还有天上打开了三座“大门”,那几头道气磅礴、身形极为瞩目的王座大妖,它们周边悬浮着一座座妖族甲士如蚁附的大岳,刀光剑影熠熠生辉的道场遗迹,亦有朵朵云海之上旌旗蔽日,它们皆如一艘艘悬空的神异渡船,用以承载难以计数的妖族兵力。
不细观,只看个大概,倒有几分志怪小说里边,上界仙官调遣天兵天将的样子。
书院君子罗国钰心情沉重,询问道:“高础,能看出那些渡船如何运作的根脚吗?”
高础迅速翻检心湖记忆,回答道:“根据文庙秘档记录,全是硕人继承旧王座黄鸾的那些宫阙道场遗迹之属,估计是女冠双手奉上,交予其它王座,再被大妖私下炼制,篆刻大量符箓,打造成渡船,只是这些渡船为何能够如修士缩地,暂时不知。”
罗国钰自言自语道:“幸好我们提前看到了这些渡船。”
高础点头笑道:“下一场大战,就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仙家势力介入很深的两个世俗王朝,在国力相近的情况下,往往打得都是一场场“明白仗”。
往往是任何一方的大规模调兵,都会被那些隐匿于云中的神仙们尽收眼底,即便是调用大量仙家渡船的快速运兵,都有蛛丝马迹,都是有迹可循的,况且渡船再快总快不过修士的飞剑传信,隐藏再好,也难逃一国五岳山君、边境山水正神与城隍们的法眼。
丁遨游难掩震惊神色,这些妖族畜生,竟能如此调兵,到底怎么做到的?
需知在这些年在文庙内部,也曾在“调兵”一事上,汇集了大量营造一道的天才人物,他们极其用心钻研过能否打造出某种渡船,例如这种渡船能否被大修士施展袖里乾坤神通,“随身携带”?抑或是以极负盛名的流霞舟作为模板和底稿,当然需要成本更低,否则就无法量产……
但是擅长营造、渡船构建的大修士们,以及墨家机关师,再加上精通符箓的前辈们从旁出谋划策,家学也好,不可外传的师门绝学也罢,他们都再无任何藏私,只是不管如何耗尽心力去计算,推演出来的结果,都是不可能打造出这种“大型渡船”。
文庙最终还是选择了大骊王朝联手墨家打造出来的山岳渡船在内三种渡船。
与那天幕距离过远,罗国钰也只是一位地仙,无力探究更多的细节。
罗国钰问道:“丁国师能否以术法摹拓那些渡船附近的画面?”
丁遨游汗颜道:“已经试过了,那几座大门附近道气丛生,景象混乱,再加上大妖有意遮掩,实难精准勘测。”
那尊澄观王朝武运显化而生的女子神将,她提醒道:“陛下,形势严峻,敌我双方兵力悬殊,山巅战力也是一边倒,我们只能尽量找机会拖延时间了。”
黄莽点点头,“拖着就是了。”
丁遨游洒然笑道:“也好。省得老夫白费功夫一场。”
那个苍老嗓音又拆台一句,“怎么不说省得瞧见徒子徒孙们在灵堂祭奠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
丁遨游笑呵呵道:“那就一并省了。”
如果不是隐官搅局,成了战场唯一的变数。相信浩然这边只会吃亏更多,一个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而是输得毫无意义。
罗国钰以心声说道:“高础,你等下跟随黄莽一起撤离战场。”
高础默不作声,摇摇头。
罗国钰继续说道:“我会下达一道军令,要求你必须离开此地。”
高础蓦然眼红,“罗国钰,你不要侮辱人!”
罗国钰淡然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并不是在侮辱你,不曾将你视为临阵退缩之辈。而是我知道高础如果今天死在这里,将来我们浩然就要在战场死更多的人。我知道,你更该知道。”
高础擅长精思,她能够将心中观想之物转为真实。
“纸上谈兵”,一向是贬义的说法,但是在高础这边,却是她的天赋异禀。
也难怪中土神洲的兵家武庙,一直想要让高础去那边精深此道造诣,不必急于赶赴战场。
只不过这种本命神通,修习起来门槛很高,施展起来更是禁忌重重,高础付出的代价,与她“点兵点将”的规模挂钩。
她如今才是金丹,毕竟道力有限。但是等她成为元婴,上五境……高础之于战场,只会越来越关键,她甚至有机会成为一场惨烈大战的胜负手。
两座天下的硬碰硬,蛮荒需要更多的雨笼们。
浩然同样需要类似高础这样的“棋局无理手”。
高础无法反驳这位君子的理由,她神色黯然,只是心中空落落的。
罗国钰微笑道:“打仗嘛,总会死人的。今天可以是横渠书院的罗国钰,将来某天说不定就是也成为书院君子的高础了。但是,你至少今天不能死,必须晚点死。最好是不用死。”
高础默然。
陈平安缩地山河,提剑来到原先一根大纛矗立之地,一剑随意斩开那座远古雷部别院旧址的层层禁制,将那铁枪从阵法中拽出,伸手抹掉上边的残余道法,再使劲一挥袖子,远远抛向山巅那边,物归原主。
铁枪破空,有风雷声。
好像鸠占鹊巢反客为主的“新隐官”,站在本该是主将军帐所在的妖族大军腹地,附近妖族急忙避让,急哄哄撤退。
朱厌大骂一句“倒行逆施之徒”,拎起长棍,一棍朝那去若箭矢的铁枪挥出。
剑光又起,将那长棍砸出的罡气撞碎。
朱厌一击不成,并未急于下场与那小子放对。
这头搬山之属的老祖宗,瞥了眼对面那座大门的新妆,见她还在秘密布阵,便收回长棍。
山巅,郭金仙赶忙探臂,伸手去接那杆铁枪,临近此山之时,长枪速度已经放缓许多,等到郭金仙五指抓住枪杆,身形仍是后退数步,这位远游境武夫蓦然满脸涨红,闷喝一声,这才停下脚步。他心中惊骇,好大劲道,长枪差点脱手。
郭金仙接住长枪之时,便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连本带利归还郭将军。”
分明是那女冠试图将铁枪摧毁,只因为半途而废,反而变作了一场提升品秩的炼化。
郭金仙大笑不已,隐官做事确实爽利!
第二句,“晚辈谢过皑皑洲丁真人救命之举。”
丁遨游心情激荡,抚须而笑,“隐官哪里需要丁某人救命。”
罗国钰笑着提醒道:“好像隐官听不见丁国师说了什么。”
丁遨游只是自顾自乐呵,同道中人,会心不远。
青年皇帝心中感叹不已,年轻隐官能有今日成就,绝不是一句“命好”或是“命硬”能够解释全部的。
也难怪丁遨游如此心中快意,“真人”一词,不是一种山上道友间的最大认可?
“皑皑洲”,不更是丁遨游心结所在?
一句话,便胜过面对面交谈的千言万语。
早年浩然道场如官场,各类庆典层出不穷,相互间花团锦簇的虚言矫饰,客套寒暄,都是人情往来,谁会当真。
但是谁会觉得当下还在敌军腹地的年轻隐官,是在跟丁遨游说什么客气话?
云纹王朝皇帝叶瀑,这次也跟随新王座新妆一起赶赴此地。
他身边站立着女子国师白刃,她腰间佩刀,是一位极为年轻的止境武夫。
王朝大几十万精锐,倾巢而出,都在他们身后的那些悬空渡船上边了。
先前一拨剑修过境,途径京城,做派之低劣,行径之无耻,简直比做惯了强取豪夺的朱厌之流更加令人发指。
将整座玉版城洗劫一空,皇室的,公家的国库,私人的秘藏,全都没有放过。
贼不走空!
被叶瀑视为镇国之宝的十二把飞剑和那珊瑚剑架,就都被为首之人席卷而空。
白刃密语道:“陛下,我想出阵,与那陈贼厮杀一场。”
扬名蛮荒,在此一举。
即便身死,在所不惜。
叶瀑以心声直截了当提醒一句:“你尚未跻身神到一层,何必自取其辱。”
大概是觉得这番言语过于刺耳,叶瀑补了一句,“与隐官有深仇大恨的,何止是你我,急什么。”
白刃脸色焦躁,仍是压下心头恨意,没有抽刀下场。
确实,出自托月山的新妆只会比他们更恨隐官。
阵师新妆在以瞒天过海的神通,紧锣密鼓布阵之余,还在小心提防一个人。
郑居中。
听说近期郑居中在蛮荒南方地界游走,目的不明。
受命于斐然他们这拨王座,不情不愿前去打探消息的两位妖族修士,都是极为擅长隐匿和遁法的上五境,最终他们自己都没了消息。
至于他们是被郑居中察觉踪迹,顺手做掉了,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敢去触霉头,只是故意绕路,行在半途,之后就遮蔽了天机,找秘境躲藏起来……绯妃他们也无法深究。
一场山巅议事,朱厌对此暴跳如雷,只是埋怨绯妃他们为何做事不牢靠,不肯让俩废物动身之前,分别立下毒誓,再交出一二件与大道根本息息相关的把柄给他们,
白泽就让大发雷霆的朱厌亲自去确定郑居中的行踪,以及问出郑居中游历蛮荒的意图,这位搬山老祖便愤愤然不再言语。
好在不用他们一直猜测下去,很快斐然这边就通过道侣晷刻,得到了一个确切消息。
他郑居中接下来会跟当初十万大山的之祠前辈一样选择,浩然蛮荒两不偏帮。
但是如果谁觉得他在蛮荒行走,四处云游,坏了规矩,碍了谁的眼,当然也可以寻他麻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女冠柔荑突然间惊喜万分,王制果然未死!
王制和柔荑联手请神降真于战场的那个“陈平安”。
先前被那条剑光刺穿倒地不起,此刻已经重新站起身,“他”拥有一双金色眼眸,轻轻转动脖子,胸口处被长剑捅穿的窟窿已经自行缝补,内里并无脏腑,而是无数飘拂的金色丝线,疯狂蠕动,他就像是一尊由金丝编制而成的淫祠神灵。
他望向那个不远处的“真迹陈平安”,沙哑开口道:“姓陈的,你误我合道两次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蛮荒道友们,自顾自笑道:“呵,不共戴天之仇,不过如此了。”
轻轻晃动肩头,幻化出一身金色法袍,他再脚尖拧转,一双“布鞋”尽碎。
最终变成了王制的容貌,却保留了这副“赝品金身”的全部实力。武学的,修士的。
先前那杆被斩成数截大纛,轰然倒地于战场,此刻也重新凝为一把金色大戟,被王制攥在手中。
王制骤然间神色剧变,“一境?!”
陈平安那些本命飞剑何在?是已经毁于那场天地通?被迫走了一条彻头彻尾的武道之路?
难道说自己与柔荑机关算尽,就只是摹拓出这么个劣质货色?
对面。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微笑抬臂,右手持剑横在身前,左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敲剑尖。
剑尖微微颤抖,剑光如秋泓莹然荡漾,好像整座天地都随之摇晃起来。
身陷贼窟,杀贼而已。
逢阵相刑,天经地义。
一道道身影飘然落在山巅栏杆之上,一线排开,总计十二位。
是大骊地支。
唯一一位女子武夫,单独出阵,只见周海镜悬佩双刀,身穿彩甲,手持长枪,身形上举。
之后是曹慈,凭栏而立,确实玉树临风。
然后是两位年轻女子,一个扎丸子头发髻,武夫裴钱。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女姿容,此刻蹲在栏杆上边,剑修郭竹酒。
除此之外,在山巅与悬空大门之外的战场边缘,地面出现了三位好像暂时阵营不明的看客。
白帝城阍者郑旦,在大骊京城地界现身过的青裙女子。居中者郑居中。